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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云密布,阴霾四起。
一场暴风雨已经盖在了洪水遍布的大地上,沉闷的氛围让天穹压迫下的所有生灵都喘不过气来。
素白的身影从一朵乌云的下端横穿而过,直直坠向一棵歪脖子枯树。
贺玠蹲在树干上,抚着胸口微微喘气。
他将淬霜插在树皮中支撑着身体,手臂肉眼可见地发着抖。
“这裴世丰还真是难缠。”贺玠看了眼头顶踏剑而立的男人,狠狠将淬霜拔出紧握在手里。
毕竟是世代斩妖宗门的宗主。自己虽有千年修为但用以实战的次数远远不如这个恐怖的男人。
几百个回合的交锋下来,贺玠也早已从游刃有余变得力不从心,偏偏还不能下死手直接杀了了事,左右为难好生心累。
另一边裴世丰的情况也不算好。他前胸和手臂上都有大小不一的剑伤,伤及皮肉但又不致命。
那淬霜造成的伤痕还带着沁入骨髓的寒意,那鹤妖却只是用剑刺伤他而避开致命处。
这种打法,是在戏弄我吗?
裴世丰看向贺玠的眼神愈发阴沉恐怖,手臂上虬结的肌肉都愤怒到紧绷。
不好!
贺玠心头一颤,立刻举起剑回挡。
“宗主!宗主!大事不好了!”
剑拔弩张之时,岸边突然跑来一个慌慌张张的伏阳宗弟子,满头大汗地跪倒在地上大喊。
“什么事?”
裴世丰嘴上冷冰冰地询问他,目光却一直紧锁着贺玠。
“刚刚营地那边传来消息,说……说带回来的那几只鱀妖,全、全都不见了!”
裴世丰拧眉沉声道:“跑之前有审问出来他们的老巢在哪吗?”
弟子惶恐摇头。
“废物!”裴世丰大声呵斥道,“都是一群废物!连几个少了鳍的妖都收拾不了!”
他狠狠剜了一眼贺玠,悠悠道:“这次就放过你!”
裴世丰踏剑欲走,却不料身后的贺玠倏地追了上去,拦在了他面前。
“慢着呀宗主。”贺玠一脸疲态却依旧微笑,“还没分出胜负呢。”
裴世丰看着他的嘴脸,眼中的怒火顿时又添上了两把柴。
“你就这么想死吗?”他咬牙切齿。
“奉陪到底。”贺玠弯眼拱手。
——
一个时辰之前。
在一堆无人在意的房屋断梁下,裴尊礼小心翼翼地露出眼睛,仔细打量着周围的情况。
根据鱀妖打探来的情报,伏阳宗众人就驻扎在这附近。而根据自己的计划,想要让父亲相信自己的引诱,第一步就是要让他完全相信自己和鱀妖是一伙的。这样在自己去往金琼山时他们才会相信那里是鱀妖的巢穴。
而有什么办法能让父亲快速认清自己的站位呢?
解决营地里的人质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裴尊礼叹了口气,小小的身子已经背上了无形的重担。
这要是真让自己干成了,可是要被父亲逐出宗门的罪过啊。
他舒展着手脚从隐蔽的木头堆里爬出来,猫着腰走到营地边缘,躲在荆棘木后窥探着里面。
驻营的大部分弟子都被发派出去疏散百姓了,只有零星的几个外门弟子留在这里看守人质。
裴尊礼看到了好几个熟悉的身影。
有偷摸给自己糖的师姐,有戏弄过自己的师兄……
他们围坐在一个布篷前啃着干馍,身上的衣装早已不复往日的光鲜亮丽。满是污泥的衣袍加上结成块状的头发,让他们看起来像是聚在一起的乞丐帮。
布篷里时不时传来几声痛苦的喘息,听得那男弟子频频皱眉。
“我去给他们上点药。”小师姐于心不忍,端着药臼想往里走,却被身边的人拦住了。
“你管这些做什么?宗主砍掉他们的鳍就是想让他们晕死过去不发出声音,你还给他们疗伤?嫌我们带的药太多了吗?”男弟子不耐烦道。
小师姐被吼了一通,红着眼蹲在一边不说话了。
裴尊礼默默看着他们,突然敲了敲腰间一块黑亮的石头。
这是被族长夫人设下了传音咒的石头,只要他敲击,蹲守在外围的鱀妖就会收到指令,发动妖术引走看守在此处的弟子们。
“诶你看那是什么?”
弟子们出现了一阵骚乱,有人指着营地不远处一片灰蒙蒙的雾气道:“是洪水!洪水来这边了!”
水雾背后,滚滚洪流顷身袭来。营地里霎时乱成了一锅粥。
“快去叫人!疏散附近的百姓!”
“往高处跑!全都走!”
“不要管东西了!保命要紧!”
魂飞魄散的弟子们纷纷朝着高地势的山坡而去,满地的佩剑都来不及拿上。
裴尊礼抱紧了一旁的树干,眼睁睁看着洪流咆哮着奔来,却在距营地三步远的地方突然停了下来,只扑过几股毫无杀伤力的污水就缓缓朝后退去。
“好厉害。”裴尊礼目瞪口呆。
族长夫人对水的掌控之力已然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
洪水退去后的营地一片狼藉,只有那脏兮兮的布篷内发出微弱的声响。
裴尊礼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刚一撩开帘子,就闻到了令人作呕的臭味和血腥味。
不大的布篷内横七竖八躺了数十个鱀妖。
他们有的还未化形,却被砍掉了鱼鳍。有的就算化为了人形也被砍掉了双臂。
一地黏稠的鲜血和呕吐物,捆绑他们的铁链交织盘错在地上,差点绊倒了裴尊礼。
“醒醒。”裴尊礼轻轻拍了拍一个昏迷鱀妖的脸,看到他悠悠转转地睁开眼后轻声说,“等下我会带你们逃进河道里,你们跟着族人就直奔水下洞穴,千万不要过多停留知道吗?”
那鱀妖虚弱地点点头,感到自己被捆住的手臂一松,随后是哗啦哗啦的铁链掉落声。
裴尊礼用篷外捡到的钥匙打开了铁链,将所有受伤的鱀妖解放出来。
“跟着我走。”
裴尊礼抱起一个半昏迷的幼妖,率先跑在前面,带着这支重伤的队伍走出了营地。
不远处的江流里,族长夫人已经带着一众鱀妖等候在那里了。
裴尊礼看着受伤的鱀妖们回到族人的身边,解下腰间的石头想要还给夫人。
“你自己留着吧孩子。”夫人将他的手推了回去,“接下来的路就需要你自己走了。”
裴尊礼点点头。
“放心,我会一直在江中跟着你的。”
族长夫人慈祥地摸了摸他的头,是真的对这个少年产生了些许怜爱。
鱀妖们一只只转身潜入江中。裴尊礼抬头看向金琼山的方向,抬脚欲走,身后却猛地传来一声咳嗽声。
“哇,真的是你啊。我还以为是我眼花了。”
一个和裴尊礼差不大的男孩打着哈欠从树后面探出头,他挠着自己的肚子,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
裴尊礼骇然地看着他,脚下不稳跌坐在地上。
“什么嘛……我又不是吃人的野兽,你至于吓成这个样子吗?”男孩抓抓头发,从发丝间抓下一大把泥灰和枯叶。
“庄、庄……庄霂言?你怎么会在这?你不应该跟着父亲……”裴尊礼话都吓得结巴了。
“现在知道害怕了?”庄霂言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嘿嘿一笑,“我看你放走那些鱀妖的时候不是挺能逞英雄的吗?”
“嗯?废物英雄?”他挑衅地在裴尊礼面前蹲下,两腿叉开丝毫没有形象可言道,“害怕我去跟宗主告密?”
闻言裴尊礼一改诧异的面孔,脸色一沉,伸手抓住了庄霂言的衣襟。
“你!”他喘着粗气警告道,“不准告诉他!至少现在绝对不行!”
“哟!”庄霂言故作惊讶地向后退了一步,“好凶啊!”
他阴着脸一笑:“不过也用不着我去告诉他了。”
“你和那些臭鱼烂虾啊,还有那只白鹤厮混的样子,宗主全——都看见了哦”
庄霂言咧着嘴,一副讨打的样子让裴尊礼的脸都急成了红色。
“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也不要无故来招惹我。”裴尊礼打开他妄图触碰自己的手狠狠道。
庄霂言看着自己被拍红的手背,翻了个巨大无比的白眼。
“谁想招惹你啊。倒不如说你把那些臭气冲天的鱀妖放走也算是解救了我,我都快被那些妖的味道熏死了。”
他夸张地扇着鼻子,脸上的嫌弃几乎要冲破面皮。
“你……不会去告发?”裴尊礼试探着问。
“谁想管你们这些破事啊!”庄霂言人小鬼大,用稚嫩的童声说着最放肆的话,“本来这次我都不想来的。老子只想睡觉!”
他轻身跳上一棵树,双手枕在脑袋下,闭上眼睛就开始哼歌。
“滚吧滚吧。”庄霂言睨了一眼裴尊礼,“你不是还要去当大英雄吗?”
裴尊礼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似是在确定他话语的真伪。
“你大爷的别盯着我看了!”庄霂言翻了个身,“我说的话很不可信吗?”
“确实。”裴尊礼点头,犹豫了一下又道,“不要用那样粗俗的措辞说话。”
“放屁!”庄霂言震怒,“就因为我上次偷了鸢丫头的搅糖?”
“还有。老子想怎么说话就怎么说话,你也配管我?”
裴尊礼低着头思索片刻后抬头道:“我不管你,但你就在这里哪都不要去。要是我这次能回去的话……我就、我就……”
“你就?”
“我就送你一麻袋的搅糖!”
庄霂言人傻了,一个嗤笑差点从树下摔下来。
“那就这么说定了!”裴尊礼不给他反驳的机会,挥挥手一溜烟跑没了影。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可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
“你大爷的裴尊礼!”
庄霂言在他身后怒吼。
“你逗傻子玩儿呢!谁稀罕你的破玩意儿!”
愤怒的喊叫一直回响在两岸,追着向前奔跑的裴尊礼二里地才渐渐消失。若不是响彻云霄的惊雷炸开来,说不定等裴尊礼跑到了金琼山还能听见他滔滔不绝的叫骂声。
暴雨从豆大的雨点变成密集的银丝只用了一眨眼的时间。
身边是咆哮的洪水,头顶是喧嚣的暴雨。
裴尊礼被雨水蒙住了视线,只能注视着远处朦朦胧胧的高山艰难前行。
“要先找到父亲。”
裴尊礼用手挡着雨水,边跑边向四周观望。
必须得让父亲看到自己和鱀妖共同出现的踪迹,这样他才能相信自己跑向的金琼山就是鱀妖的巢穴。
可是父亲在哪?
模糊的记忆中,是云鹤哥拦下了父亲帮自己和夫人争取到了逃跑的时间。那个时候……
“啊!”
湿滑的泥地抓住了裴尊礼奔跑的双腿,狠狠将他摔在地上。
他粗喘两声,忍着手肘膝盖传来的剧痛慢慢站起来。
不能停下来,要快点,要快点去到金琼山。
裴尊礼咬牙撑起身体,抬眼看向前方——一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睛倏地映入眼帘。
那双眼睛隔着雨幕看向他,缓缓向下坠落。
他曾在那个瞳孔中看到失望与愤怒,痛恨和冷漠。
可此时那双眼中却盛满了他所陌生的情绪。
是不敢置信。
砰——
身体坠地的声音与滚滚闷雷重合在一起,就在裴尊礼眼前,就在他脚边。
“父……亲?”
裴尊礼呆站在原地,全身都僵住了。目不转睛地盯着扑倒在地上的男人。
唰的一声嗡鸣,银白的剑光紧随而至。那把独属于云鹤的银剑从天而降,停在了裴世丰心脏处一寸远的地方。
“呼……呼……”
纯白的羽衣被鲜血染红,纤长的身体在暴雨中摇晃着,月华般长发挡住了他的侧脸,可依旧能清晰地看见他口鼻溢出的猩红。
“去死……”
贺玠声音嘶哑,双眼已然被骇人的血丝蒙蔽了,整个瞳孔都变为了血红色。显然已经失去了理智。
他高高举起淬霜,毫不犹豫地朝着裴世丰的心口捅去。
“云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