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瑾没直接说什么,只请那巫女说说贵族。
“最初国王把魔法牢牢集中在王室,但建国后不久灵脉发生了一次膨胀,全国上下灵气暴涨,魔法者不断觉醒,国王又深居王宫,消息被贵族层层封锁,等国王反应过来的时候全国大多数觉醒的人都已经被贵族圈养起来了。谁也不知道贵族手中的魔法者有多少,实力几何。粗略来看第一次大觉醒的人数不会少于两千,但经过这几百年的发展就再难估计了。而且有魔女这个例子在,贵族手里的魔法者实力不会差。”
巫女的神情凝重了许多,“战争刚开始时,巫师的投靠让童话王国成为了众矢之的,其余三国破罐子破摔联合攻打王国,王国军队疲软,国王为了尽快统集全国兵力,下放了部分兵权给各地贵族,允许它们在本区域招募兵马,命令它们迅速集结军队前往就近战场。为了保证贵族不生出异心,国王还命巫师下了巫诅。战争结束后国王要收回兵权,贵族却仗着自己圈养的魔法者无视诅咒,反过来威胁国王保证它们‘应有的权利’。”
“同样不知道为什么,国王上任后好像脑子在被啃一样,一直在变蠢,手段越发严狠,行事却越来越糊涂,因而在国王和贵族的彼此牵扯中,贵族始终占据上风,国王的权力甚至被逐渐压倒,双方位置调换,只不过碍于巫师的面子不敢做得太明显,但巫师却不怎么管这些,只偶尔予以警告。”
女巫轻轻敲了敲小方桌,淡淡地给了解释:“被权力滋养太久,厌倦了。”
另一位巫女看向她,不解道:“老师,我不明白。”
那位巫女神情冷了下来,接话道:“吃饱了,其他人抢饭也无所谓,看它们抢反而更有趣。”
女巫摇了摇头,缓缓道:“太自负了。权力倾轧下谁又能全身而退?挣得个遍体鳞伤也难逃其中。”
几人俱是一阵沉默,周瑾这才适时开口:“您跟巫师决裂那天,是因为这个?”
女巫闻言微微皱眉,抬手按了按眉心,“差不多。国王和贵族彼此牵制达成了平衡,却往往伴随以民众的牺牲。我把这点告诉他,他问我还不明白吗?人就是贱。”
巫师终于放下了手中的长卷,抬眸看向眼前的人,雪白的长发披散肩头,苍白的脸一贯没什么表情,湛蓝的眸子带了些细微的讥讽,“你还不明白?”
他的唇翕动,一字一句道:“人就是贱。”
“这群蠢货唯有被统治者死死扼住咽喉才能避免犯错,也唯有在我们的带领下才得以走上明智的道路。毕竟人的出生就是罪孽,不是吗?”
巫师的声音平静到接近轻柔,“它们的余生都必须用于赎罪,而我只不过是成全了它们,成全它们去偿还人生的罪业。”
女巫冷冷地看着他,语调平直:“自以为是的废物。”
巫师平静得完美的脸色终于出现了一丝崩裂,女巫则不紧不慢地说了下去,“若真说出生是一种罪孽,难道从那场火里爬出来的你就洁白无瑕了?”
巫师攥紧了手里的书,手背青筋暴起,面上却反而罕见地展露了一点堪称柔和的笑意,“是吗?卡罗尔。”
然而除了这句话他也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女巫只是平静地看着他,“还在试图维护你可怜的体面吗?真可悲。”
巫师的面色终于冷了下来。
接下来的谈话就已经只是互撕旧伤了。
巫师死死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都仿佛逼迫:“那你呢?那年你非要外出云游自以为自己遗世独立清高孤远?实际上看到死伤病痛你什么都做不了。没有权力就没有能力,这就是你想要的不污浊的生活?可笑这种事还能传为美谈。”
女巫分毫不让,步步紧逼,“哦?那你现在有权有钱有地位了,局面有丝毫的改变吗?那些人有因为你停战熄火重新扛起锄头下地吗?你所谓的无所不能的权力有任何实质性的用处吗?小朋友,它唯一的作用只有帮你获得点优越感沾沾自喜鼓励你继续给国王当刀而已。”
“给人当刀被人当傻子玩的感觉如何?你以为仅仅一个预言你就真的登上无人之巅足以主宰世界去向了?天真,愚蠢。更何况你只是一个可悲的冒牌货。还是说你已经狂妄到不记得自己是从哪个阴沟里爬出来的了?”
是谁先动的手已经记不清了,无数法术交织撕扯彼此争斗,满天白光映亮了黑夜,从王城打到原野,这场惊天动地的法术对轰最终以两败俱伤和整整一片山头被夷为平地告终,就此决裂。
过去了太多年。
她们年轻时与现在大不相同。
女巫天赋绝伦,又性子冷,面上是有礼有节挑不出错,实则骨子里始终刻着傲字。幼时便骄矜自恃,知晓巫师来历后同他相处便只贯彻一个原则——礼貌就行,此外从不和他多说,能避则避绝不多言。长大后心肠反倒越发慈悲起来。
巫师身世特殊自幼便争强好胜,凡事必要争个头,偏生又敏感沉默心高气傲,魔法师亲言此子斗筲之辈,心比天高,对旁人的喜恶看得分明,憋着一口气要弄出成绩,也学女巫端一副冷淡架子,然而喜怒无常暴躁难掩。
二人都不似当年的莽撞小兽,女巫已被磨砺得平和博爱,巫师也在权力熏陶下越发冷漠傲然。
“真正的巫师降生在魔法森林边缘的一家农户,不过那时候魔法师疲于应付各国国君,消息被封锁没及时赶到。那家人把他好吃好喝地供着,结果某天他父亲去城里表演时落下了一只木偶,那木偶每天受灵力熏染,又沾上了他强悍的灵气,某天晚上就睁开眼了。”
“木偶爬到那孩子的床上,放了火,掐他脖子又吃干净了他的血肉,然后从那场烧死他们一家的大火里爬了出来。但魔法师还是把他带回去了。”
巫女有些嫌恶地皱了下眉,看口型应当是想骂,但还是没骂下去,只道:“对外巫师没解释过,但他是木偶还能生长发育,人们反而以为是他天生不一样了。”
另一位巫女同样脸色不太好看,“我看这群人也真是……”
女巫适时地截断了二人的话头,“好了,这种事情说不清楚的。”
“建国时您坚持起义是因为这些吗?”
周瑾问话倾向于引导性,女巫对他的小把戏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全是。之前我们还吵过一次。”
巫师对着面前锃亮的镜子耐心地整理着身上华贵的服饰,目光却透过镜子直望向他身后的女巫,“嗯?我们为王国的统一做得最多,难道享受这些不是应当的吗?”
女巫看着镜子里的他,说实在的,巫师的外形相当惹眼,那时他还不像如今这样刻薄,幼时的敏感和那些微不足道的柔软还停留在他的骨血。一对蓝宝石被嵌进眼眶,眉目深邃而冰冷,皮肤白得洁净,若说女巫是风刮出来的,巫师这张脸这是高山积雪融筑,凡人类所能想象的任何关于冷和净的词汇都可以往他身上堆砌。
她看着这样一张脸,面前却不断闪过一张张迥异的面孔。
打仗前那些惴惴不安又满腔热血的战士,唇角多有燎泡,和人一样粗糙的手。彻夜未眠商讨战策的统领,犯困被她撞见后不好意思的笑,晶亮的眸子里不易察觉的红血丝。
战后沉默清点死伤的战士,颤栗的瞳孔和为其合上眼睛的血手,庆功宴上悄然混进酒里的浊泪,酒意上头时被含泪喊出来的名字,浇在地上又溅起的酒。
攒动人影澎湃激情生离死别下,哽在喉头无数次也没能说出口的话。
——我不想打仗了,我想回家。
但它们的大后方呢?
混乱中艰难求生的农户,孩子瞪着黑洞洞的双眼望眼欲穿,妻子别至耳后枯槁的头发和身心俱疲下不再出口的询问,丈夫竭力掩去的疲惫沉默地依偎,宰杀前泪眼迷蒙看向旧主的牲畜,沉默远去集体赴死的老人,日光下浑浊血汗滴入田野,经年后发出一棵棵瘦弱歪小的苗。
天灾人祸下背井离乡的流民,流离途中身患重病的孩子眼巴巴地看着人喊我不要死掉,瘦骨嶙峋的老人沉默地走过人群独自离队不归,路过的农田颗粒无收,恳切地请求食水只换来一双无言的眼,迫不得已抓来果腹的土、木,累积腹中胀成一个个干瘪的球。
漫长而没有尽头的生存路上,一次次被咽回心底的话。好饿……好累……我想回家。回哪儿去?
她的目光一寸寸挪到巫师身前那堪称洁白的手,恍惚间终于意识到命运残忍的玩笑。
——有的人变了。面目全非。
从前那个为了证明自己不择手段的孩子,终于长成了面前这个陌生的巫师。
也根本没变。他的恶心、狂妄、冷血,从一而终。
霎时间她脑子里只剩下老师当年问她的那个问题,何处为家?她也仿佛听见这群人问……何处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