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四周弥漫着熟悉的药香,头顶的帐子是一贯喜欢的浅青色。
昼间的日色覆盖眼皮,压得她有几分睁不开眼,谢云颐蹙起眉尖,闷哼一声,接着就听见床畔传来熟悉声音:“少爷,小姐醒了!”
屋外的人跑进来,立在屏风之外,床畔握着她的手说话的是春芙。
又是似曾相识的场景。
她又重生了?
茫然的心瞬间一抖,连带着所有力气回归体内,谢云颐猛地睁开双眼,望着眼前担忧的春芙,声音急促又嘶哑:“这是哪儿,我怎么在这里?”
“小姐,这是相府啊,”春芙被对方吓了一跳,俨然也想起落水后那一遭,忙宽慰道,“您忘了,您在皇宫晕倒了,是大将军与少爷送您去太医院,又送您回来的。”
章华殿内的记忆渐趋回笼,谢云颐望着四周熟悉的、属于南院的陈设,终于放松下来。
吓死她了,她还以为自己又重生到腊月初八那天,一切重头再来。
她记得自己在章华殿内晕倒了,晕倒的那一刹那是大将军扶住的她。
“大将军在门外?”她急道。
“大将军早走了,要知道阿姐你可是晕了近三个时辰,外边天都黑了。”
因为多病,常发热疾,形容枯槁,所以谢云颐的闺房床前总会置放一扇屏风,但谢祎觉着隔着屏风讲话实在担忧,想了想还是绕过屏风,走到对方床榻前,隔了一段距离,抱着双手一脸埋怨地盯着对方。
“真是的,阿姐你也太逞强了,知不知道看见你晕倒,我与阿爹吓得半死。”
“幸好此前吃了春芙带的药,大将军又出手及时,不然只怕你一曲跳完,神仙都难救。”
“你知不知道太医院那些老前辈,花了多大的力气,才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啊。”
…………
少年阴着脸,叨叨一通,几乎怨怼了当时所有的情形。
谢云颐这才明白晕后之事,抱歉地看着谢祎:“是阿姐考虑不周,你看现在不是没事了吗?才三个时辰,阿姐就醒了。”
谢云颐说完,面上扯出一个宽慰的笑容。
谢祎望着这般笑容下的苍白面颊,顿时觉得自己方才说话太急躁。
他当然知道阿姐那样做有阿姐的道理,不然谁冒这么大险呢。
“算了,其实不是阿姐的问题,阿姐做得没错,”谢祎撇了撇嘴,“是我太担心了,只要阿姐下次不要拿身体开玩笑就好了。”
谢云颐这才又笑起来,知道对方其实没怪她。
不过怎么只有他一人在这里,父亲没有回来?
“阿爹和大将军在前院谈话。”谢祎猜到对方想问的,说道。
谢云颐皱起眉来,这小子刚刚不是说大将军早走了吗?
谢祎往边上挪了点位置,给上前送药的丫鬟让路,又看着春芙将对方扶起来,才轩起眉梢,接着道:“刚刚骗你的,谁让阿姐一开口就是问大将军。”
“……”谢云颐低头喝药的动作一顿,霎时无语,“阿爹与大将军,在前院聊什么?”
“倒也没别的,就是说阿姐的病情。”谢祎想了想,认真答道,“大将军还挺关心你。”
谢云颐忽然觉得碗中的药也没那么苦了,不过为什么关心她?
难道没有因“入赘”一事反感她?
“我既醒了,祎弟当去知会一声父亲。”谢云颐想和那人聊聊。
谢祎听明白了谢云颐的话外之音,装模作样沉顿片刻,才竖着手指,无奈道:“阿姐且躺着,我去去就回。”
从上午昏迷到傍晚,的确是很长一段时间。
谢云颐望着谢祎离开,才撑着身子又往上坐了些,唤道:“春芙,来帮我整理下衣裳和头发。”
春芙:“小姐,大将军不一定过来呢,你还病着,还是躺下为好。”
“不要,”谢云颐道,脸颊既红又烫,“万一将军就是过来了呢。”
*
封兰越没有过来,因谢祎才到前院,天上就下起雨来。
浓密雨水掺杂着阴沉天色,封兰越谢绝了多留一会儿的请求,说只怕一留就是彻夜,对姑娘家名声不好,但是听谢祎说对方已然苏醒,又想见他,便请谢祎告知对方,明日放晴,他会过来前来探望。
换好一身衣服又化完妆的谢云颐难免有几分沮丧,但听谢祎说,大将军只要了一把伞,没乘轿离开,又无限担忧。
这么大雨,大将军半路出事可如何是好。
谢祎失笑,说这全皇城谁都可能出事,但大将军,如果不是他自己乐意,谁动得了他。
谢云颐暗想也是,但见外面大雨滂沱,还是忍不住唤来府中下人,命他们八人一道,循着去将军府的路,跟上去瞧瞧。
谢祎扶额,恍然间明白话本中“痴情女子”为何,对谢云颐打趣一句“久仰”,在对方拧着手绢开骂前,溜之大吉。
谢云颐躺在床上,听着窗外沉沉的雨声,面上安静下来,心中却不由想,若是明日不放晴,大将军还会来探望她吗?
她和大将军,还有一个多月成婚,眼下见面,也不算不成体统吧。
带着杂乱的思绪,谢云颐沉沉入睡。
*
翌日,天大雨。
春芙望着被雨水溅湿的回廊,又进屋望着还没醒的自家小姐,轻轻放下手中洗漱之物,不由心中叹气。
这么大雨,小姐一般会睡得很沉,很晚才起,而大将军也不会来了。
然而还未待她收拾完手边书册,便见少爷手下的秋桂前来通传:“春芙姐,大将军来了,在前院和少爷说话呢!”
春芙怔住,以为听错了,被秋桂一拍,才猛地回神,急匆匆放下手中书册,跑去床榻前。
谢云颐是被一阵呼声惊醒的,眯着双眼望着焦急如焚的春芙,心中一颤,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待听对方说“大将军来了”,才松了一口气,闭上眼睛,顺势重新躺下去,暗想没出什么大事。
但合眼的下一瞬,又猛地睁开,一边听着窗外噼里啪啦宛如落黄豆的雨,一边震惊道:“将军来了?”
封兰越由谢祎领着前去南院时,屋外的雨并无消停之势。
而谢家大小姐谢云颐还在焦急地梳妆。
谢祎走进去,又退出来,拉过大将军站在湿漉漉的紫藤花回廊里,歉意笑道:“不好意思大将军,阿姐尚未准备好,还请稍等片刻。”
方才秋桂传来消息说这边已经妥当,他才领着大将军过来,怎么眼下还在梳洗。
本来是准备妥当了,但谢云颐突然觉得红色衣裳不合适。
这不就撞上了。
封兰越摇头,示意无妨。
好半晌,春芙终于从门内走出来,笑盈盈:“大将军,久等了,小姐请您进去。”
可算好了,大姑娘出嫁也没这么磨蹭。
谢祎跟着封兰越,正要上前,便被春芙拦住。
春芙挤眉,低声道:“少爷进去做什么,小姐让少爷在门外候着。”
谢祎:“大将军一个人进去,这像话吗?”
春芙:“门大敞着,又不关,有什么不像话?”
谢祎:“可是这么大雨,我也是人,也会怕冷。”
春芙:“小姐说会给少爷拿一件披风,让少爷帮她守好门。”
谢祎:“……”
幸好是入赘,这要是出嫁,指不定胳膊肘会怎样往外拐。
屋内,谢云颐还是没来得及像昨日那般妆容细致,只是浅浅勾了下眉,又描了下唇,外加一身纯白的云雁细锦衣。
“大将军。”是谢云颐先开的口,匆匆一眼瞥见来人,低下头发声时指尖都在颤。
封兰越其实不知道谢家小姐为何总是这般怕他,应了一声,等着对方继续开口。
“将军不坐吗?”谢云颐示意春芙上茶,转头瞥见封兰越站在风口没有挪动的迹象,不由问道。
“不必,在下是来探望谢姑娘的,眼下这般,已经看得十分清楚。”
谢云颐的圆桌在帘内,与帘外之人,恰到好处的距离。
谢云颐哦了声,手指搅着裙摆,她知道对方是来探望自己的,那接下来呢,该说什么?
“原本是说今日放晴过来,但想到昨日小公子说,谢姑娘有话相问,便不想让姑娘思虑太久。”幸好小将军又开了口。
谢祎伫在门外,吓得拍了拍胸脯,他还以为大将军会原话重复,说“阿姐想见他”呢。
“是,但其实也不是有话相问,就是想感激将军,昨日出手帮了我。”谢云颐温声答道,生怕太过紧张暴露胆怯。
“无妨,”封兰越说,“谢姑娘是在下日后的妻子,在下照顾谢姑娘,理所应当。”
谢祎在门外,与春芙两两相望,霎时震惊到以为屋外下的不是雨,而是雪。
这是可以直接说的吗?
谢云颐也被这一记直言吓得怔住,她心慌意乱地抬起双眸,望着不动如风的大将军,可对方面上一派沉静从容,确实不是在捉弄她。
“妻子吗?”谢云颐哆哆嗦嗦,也不知道为什么说出这三个字。
封兰越颔首:“是,妻子。”
谢云颐顿时双颊红透,掌心发烫,缓了好久,才闷声道:“其实我找将军过来,不单单只是感激将军。”
“嗯,在下知道,所以眼下探望完了,在等姑娘开口。”
封兰越说话从来就是一个调子,没什么起伏,也没什么喜怒。但落到谢云颐耳朵里,却让谢云颐觉得自己这个煮熟的鸡蛋,又被扔进锅里滚了一遭。
门外的谢祎不由无声摇头,想着大将军这样寡淡无聊的人,竟然比上京城中最风流的公子哥还要上道。
“我请将军前来,其实是想问,将军是不是怨恨这桩婚事?”谢云颐说。
“若是怨恨,方才不会那样称呼谢姑娘。”封兰越答得坦率,谢云颐又紧张了。
居然不怨恨吗?别人都说她折煞他了。
“倒是谢姑娘,为什么提出这桩婚事?”这下竟是封兰越在问了,“谢姑娘品貌出众,家世优渥,父亲手握神策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甘冒天下人指责,要在下入赘,谢姑娘是为了什么?”
谢云颐心脏狂跳,其实父亲与祎弟都问过她这个问题。
可是她能对父亲与祎弟说将军以后会死,她想救她的话,却不能这样对将军说。
将军不是马革裹尸,而是被一盏毒酒,被草席裹着游街示众。
“我不知道。”谢云颐开口,躲闪着不去看封兰越探究的目光,“是不知道怎么说。”
或许不知道如何开口的还有少女的心事。
将军是不怨恨她,但如果,也不喜欢她呢。将军只是平等地不怨恨任何人。
封兰越以前在边关抓细作,不喜欢严刑拷打,只是盯着对方看。他看着谢云颐好一会儿,了然:“那等谢姑娘知道如何说时,封某洗耳恭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