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崔弦这面大旗,梁俨很快就找到了冯太医的所在。
冯太医,本名蕴,因犯上获罪,流放幽州,要在军中服三年苦役。
梁俨在镇北军营找到了冯蕴,因为他的太医身份,他没被指派去做粗活杂事,而是在帐中当医士。
久别重逢,来不及寒暄,梁俨就将冯蕴带上马,打马回了福寿巷。
冯蕴被疾驰快马颠了一路,头昏眼花地进了屋。
“冯太医——”二音见到熟悉的面庞,惊喜出声。冯蕴正欲问安,却一眼看到床上的沈凤翥。
“小公子!”冯蕴慌忙附到床边,连迎枕都省了,抓起腕子按了半刻的脉。
何冬娘知道这位老者就是二音口中的冯太医,她跟在旁边,看他如何诊治。
“小公子这是遭了什么劫难!”冯蕴被那脉象惊得眼皮一跳,何冬娘仔细说了,将她的诊断也说了,忐忑地等待冯蕴的回答。
冯蕴见她会医,让她赶紧拿银针、姜片、烈酒和灯盏。
何冬娘早就把这些备齐放在了小桌上,冯蕴取了姜片放到沈凤翥舌下,用银针蘸酒放在火上燎。
“把小公子的衣裳褪干净。”冯蕴朝何冬娘努嘴。
何冬娘闻言,赶紧让其他人出去,帮沈凤翥脱了衣服。
她站在旁边打下手,看着冯蕴针针入肉,扎了十来根针之后,沈凤翥便发出了一声嘤咛。
“成了,成了!”何冬娘喜极而泣。
“再去烧五根针来!”
何冬娘见太医吩咐,学着冯蕴刚才的手法燎了针。
“你把小公子托起来,掌住他的头。”
何冬娘应声而动,冯蕴拿起针,屏息凝神,将那五根针飞快插到沈凤翥头上。
十息之后,沈凤翥还未睁眼,却大口大口呕吐,吐完之后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醒了醒了——”
门外之人听到何冬娘的惊呼,推门而进。
沈凤翥挣扎着要起身,却被何冬娘按了回去,说他光着身子别着凉了。
冯蕴笑道:“你们出去吧,小公子现在是想小解。”
沈凤翥闻言一愣,一时羞涩,慌忙用被子捂住了脸。
何冬娘赶紧带着几个姑娘退了出去,梁俨见沈凤翥撑着床沿想要起身,却头晕目眩,半天没起来。
“小公子,你现在虚弱无力,我服侍你吧。”说着,冯蕴就准备去搂人。
“不…用…我自己来”
梁俨见他面露尴尬,请冯太医出去喝碗茶,说自己会在旁边看着,不会出事。
冯蕴心晓小公子平素端方,面皮最是薄,哪里能让人看着小解,嘱咐两句便退了出去。
“你…你也出去。”沈凤翥手指扣紧被褥,低着头轻声赶人。
“你起得来吗?”梁俨没有理会,径直走过去将被子掀开,一把搂住红痕斑斑的腰肢,将人抱到了夜壶前。
“喏,快点。”说完,梁俨便背过了身。
沈凤翥实在忍不住了,听着潺潺水声,感觉全身跟在沸水里煮一样。
小解完,沈凤翥依旧被梁俨一楼,抱回了床上。他盯着床幔,根本不敢看梁俨,也不想说话。
“怎么了?”梁俨见他痴痴望天,不言不语,一时五味杂陈。
凤卿身子柔弱,但性子刚烈,不知昨晚受了多大的委屈,以至于寻死。现在被救回来,露出这般情态,难道他……还想寻死!
“凤卿,昨晚你受委屈了。”梁俨抖了抖何冬娘备好的中衣,坐到床边,顺了顺他的头发,“我说过不会再让你受委屈,昨夜我已经收拾了高照那厮,你……别伤心了。”
沈凤翥穿好衣服,看着眼前人,泪水蓄在眼眶,只一瞬就滚了出来。
“好了好了,没事了。”果然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梁俨将人揽进怀里安慰。
沈凤翥深知自己不是爱哭的性子,昨夜高照那般轻薄,他都不曾落泪,但不知为何,见到梁俨,眼泪就不受控制地往外冒。
梁俨哄他疼他,只不过是因为心地善良,再多一点,不过也是君臣亲戚的情分,可他却生了不该有的绮念。
梁俨的温柔,他知道,可他的情意,梁俨不知道。
这份情意,也不能让他知道。
梁俨待他为谋士,不是娈宠之流。他沈家世代忠烈良臣,他是沈家子孙,也不能为佞为幸。
若是君臣,他现在就该推开梁俨。
可是他贪。
贪恋梁俨的温柔,梁俨的心疼,梁俨的怀抱。
他舍不得,舍不得。
“怎么越哭越凶了?”梁俨见怀里抽泣的幅度越来越大,更添了一份疼惜怜爱,“若知道你这般委屈,昨晚我就不该放了高照,该让你亲手收拾他一顿解气,只是你和善温柔惯了,恐怕做不来这种事。”
梁俨将昨晚收拾高照之事娓娓道来,以为沈凤翥会解气,没想到他却担心高家会来找麻烦。
“不必担心,那厮仗势欺人,我便说了我的身份,即便我被废了,高家应该也不敢再来了。”
“你怎么……”沈凤翥闻言一惊。
提亲那日之后,沈凤翥就知道高回风是个没通芯子的大棒槌,根本不知道梁俨的身份。
他和梁俨通过气,这样也好,知道的装不知道,不知道的便不知道的,这样知情监视的,落井下石的,找错邀功的也能少些。
“高家歹毒,半夜派人杀我便罢,还趁我不在闯进家来作恶。他们自恃尊贵,若我不拿身份震慑一番,指不定还要做出什么事来。”梁俨想到高家,心中的怒意就遏制不住地升腾起来,“而且我想好了,高氏这等下作人家,不拉拢也罢!”
“杀你?”沈凤翥听到这话,呼吸急促起来,忙问是怎么回事。
听完梁俨解释,沈凤翥哀道:“殿下既让我做谋士,又何苦瞒我。”
“嫂嫂说你不宜思虑过多,好生修养吧,这些事你暂时不要想了。”
所以他连在殿下身边当个谋臣都不能了吗?沈凤翥淡淡道:“我身子累赘,拖累殿下了……”
梁俨见他泪眼含悲,忙拉住他的手:“什么拖累,你怎么老是胡思乱想!”
“殿下良善,一路上救我顾我怜我,凤翥都看在眼里。”沈凤翥低着头,眼泪洇湿了被面,“是凤翥病弱无用,不能陪殿下出生入死,如今连出谋划策也不能,我实在……”
“我从前怎么没发现凤卿这般爱哭。”梁俨重新将人揽入怀中,轻柔地抚摸瘦薄颤抖的脊背,“我不是什么良善之人,我救你怜你就是想让你报我的恩情,谁准你自作主张了?你现在别想那么多,好好修养,等你养好了身体,有你大展身手的时候。反正我的恩情你一辈子都还不完,所以你放宽心,我会一辈子缠着你,让你做我的谋士。”
“好,我会好好修养,这辈子都陪在殿下身边,报答殿下。”
梁俨见他不哭了,将他放平,看着红润如桃花的眼睛,心道凤卿跟希音一样,看着倔如牛,其实就是只受了委屈的小猫,只要顺毛摸摸哄哄就没事了。
梁俨安抚好小猫,出门去问冯太医是否要备些药材熬药。
冯蕴点头道:“小公子醒来就没有性命之忧了,等下我写两个方子,照着喝就是了。”又瞥了一眼何冬娘,对她说:“你这孩子医术尚可,只是用药太莽,有空将那《金匮要略》多翻翻,别老用虎狼之药。”
何冬娘见太医在点拨自己,哪里肯放冯蕴离开,直说要留他吃饭。
“太医,你今日辛苦了,留下来吃饭吧。”梁俨向冯蕴施礼。
冯蕴见殿下这般,慌忙谢恩,见两位郡主拿了笔墨来,忙不迭地就去写方子了。
梁俨看着何冬娘,将他们的身份和遭遇坦诚相告。
何冬娘从听到太医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他们身份不简单,但没想到他们竟是皇室贵胄。
“殿下,我跟我夫君都是粗陋之人,没什么见识,若有得罪之处……”说着,何冬娘就要跪下。
“嫂嫂!”梁俨慌忙将人搀起,“你与翰海兄是世间少有的善人,我们有幸才能遇见你们,当日流放到幽州,举目无亲,你们处处帮衬,我们才能安身立命,该是我们跪你才是。”
“殿下言重了,我们也没做什么。”
“嫂嫂,世人都喜锦上添花,难得雪中送炭。当时凤卿没入奴籍,若不是翰海兄助我,只怕等我找到凤卿,他已经被苦役折磨死了。我虽然有个官身,但时常不在家,弟妹年幼,表兄病弱,若不是嫂嫂和翰海兄处处照拂,他们不能安身,我亦不能安心。”
“殿下这话说的,搭把手的事,哪里就雪中送炭了。”
“在嫂嫂面前,我不是什么殿下,只是七郎。”
何冬娘听了这话,心中熨帖,握住梁俨的手,点了点头。
两人进屋,冯蕴已经开好了药方,何冬娘看了方子,问了些事项,又问了行医时遇到的困症。
冯蕴摸着胡子答了,见何冬娘稳坐如泰山,皱了皱眉,道:“你这后生怎的这般狂傲,我好心为你点拨解惑,你竟连笔墨都不动!”
何冬娘一愣,见太医生气,忙解释自己不识多少字,更不会写字。
众人闻言皆惊,梁玄真问:“嫂嫂,你不是会看药方吗,怎么会不识字?”
“嗐,我就只认识药材和斤两,其他的字我都是睁眼瞎。”
“孩子,那你怎么会医?还会开张公的药方?”冯蕴大吃一惊,这孩子虽然爱用虎狼药,但用的药材大致都是对的,能做到这个程度,怎么也要读烂医圣药王留下的那几本经典。
何冬娘说她家药铺旁边就是医馆,自小就在两边玩耍,耳濡目染就记下了,她虽不会读不会写,但药材就那么多,硬记那些字的模样,久了也就记下了。
冯蕴惊了:“你没拜过师,那你怎么懂医道?”
“出嫁前,那些大夫在医馆坐堂,我就厚着脸皮在旁边打打下手,端端茶什么的,那些症状药方我都记着,闲下来自己瞎琢磨的。”何冬娘难得展露羞涩,她在闺阁女眷内有些名声,并不想让别人知道她是自学的野狐禅,“你们莫给别人说啊!”
梁俨闻言大惊,没想到何冬娘竟是医学圣体,靠自学成医,甚至得到太医的认可。
冯蕴盯着何冬娘叹气,这孩子确实天赋异禀,只是可惜了,若这孩子是个男儿就好了。
众人闲谈间,院外传来重重敲门声。
何冬娘现在听见敲门声就怕了,壮着胆子,小跑着去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