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当然没有以为你要我带什么。

冯玥绝不承认，嘴巴紧闭回应对方的反问。

她刚才真蠢，哪怕多想一秒就会明白自己的推断错误。试问哪有情侣会在家里干坐一整晚，等到第二天早上才有人把雨衣送过去。

后来几年，他们的关系变熟了一些。

有天在讨论设计方案，因为某个细节争执不休时，单宸冷不丁问了个毫不相关的问题，冯玥这边倏然顿住，实在是惊异，一个人的好奇心怎么能被克制后又潜伏这么久。

她当然实话实说，换来单宸的不满。

“你是不是脑子有坑？我像那种会让陌生女人去买避孕套的人吗？”

冯玥条件反射思考了一下，这要是打辩论，话里能拆解分析的点倒是不少。算了，不争了，让让他吧，这男的最近又被甩，也怪可怜的。

“我怎么知道，万一你脑子有坑呢？”

这会儿故意在门口堵她，原来是想让她带香烟回来。

同租在1204的这段日子里，冯玥虽然既没有亲眼见到过对方吞云吐雾的情景，也没有在任何公共区域嗅到明显尼古丁的味道，但她其实知道这人吸烟。

隔壁的房间由客厅改造而成，连着这房子唯一的阳台，或许他选了那儿保持自己不那么健康的生活方式。

还算是懂些居住礼仪，因为通风好，冯玥只有偶尔路过他房门口时，才有机会闻到一丝极淡的香烟味道。

还有就是此刻。

不同于以往遇到点下头的擦身而过，现在两人站立的位置足够近，静止的时间足够长，如果她不关闭自己鼻子的正常功能，就能明显感知到对方身上的烟草气息。

不好闻，也不难闻，勉强算是独特。

看起来，这人知道她在便利店上班。

但他们间的关系生疏到连名字都不曾互相介绍过，闲话家常更是异想天开。冯玥以为，自己的工作信息很大可能是被房东透露出去的，想想那阿姨的性格的确是非常喜欢说话。

“我要到明天早上六点才下班。”

话里明显有潜台词：这忙于你不便，于我也不便，要不就算了？

对方不知是装傻还是真傻，居然回了一句，“没事儿，我不急。”

但冯玥很急。

通勤久了后，如今她出门会把预留给路上的时间控制得精准到分。再和这人啰嗦下去，散步到店里必然迟到。

她现在只想速战速决。

“那你要什么牌子？几包？”

“软中华，一包。”

对方倒是很配合，回答得言简意赅，话音刚落，红色的纸钞已经出现在她面前。

冯玥敷衍地“嗯”了一声，迅速把钱塞进裤子口袋，然后开了门，冲去外面摁电梯。

他们不是需要说你好的关系，当然更没有必要说再见。

单宸闲散地走过去，把敞开的门关好。而电梯间里的冯玥，盯着显示屏上的红色数字缓慢地从30降到12，度日如年。

败单宸所赐，她一路小跑，才能在十点打卡前赶到了店里。如果意念有用的话，今晚1204室的某个人应该会喷嚏不止。

但事实当然是没有，单宸的鼻黏膜好得很。

不仅如此，他的思路也很清晰，稍微捋了下刚刚的情况，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这姑娘肯定是脑子有问题。

房东阿姨冤枉得很，因为冯玥怪错了人。她是爱说话没错，但仔细想想，话里有用的并没有多少。

那天吕姐在场的情况下，房东提到大房间的租客，说什么年岁不大，还说什么精神小伙儿，看似说了一堆，实则任何具体的个人信息都没有走漏。

而房东和单宸之间连个相熟的中间人都不存在，那她就更没什么可能会把冯玥的详细情况说给单宸听了。

可单宸的确认得冯玥。

马桶事件发生的那天，不过是冯玥单方面认定的第一次见面。其实早在那之前，他们已经至少见过了几十次。

单宸又不是神仙，喝喝露水就能过活，更何况十二层的楼高还不至于能接到天上的露水。

每天吃喝可以靠美食街上的大排档，但香烟这种日耗品，超市的供货相对更可靠。美好是距离小区最近的连锁便利店，理所当然成为他的首选。

所以当时，卫生间门被拉开的瞬间，单宸就认出了里面那张脸。

虽然换了场景，也脱了工服，但过于出色的容貌本来就会在记忆上产生优势，尤其是异性之间。

是她啊。

原来她不上班的时候，也没有很开心嘛。

单宸更新了自己目前获取到的信息，原本独立的两个人物卡片融合到了一块儿。

一张身份卡写着，外地过来找工作的女租客，这是房东告知他的。

隔壁空置的屋子租出去后，他被即时电话知会了一声。

房东在电话里对他说，新房客年岁不大，是个刚来海陵打工的姑娘。还说，他们都是年轻人，有共同语言，相处应该会很融洽。

最后说到重点。平时要是房子里遇到个什么事，比如跳闸啊漏水啊之类的，单宸毕竟是个男的，要多照顾着人家一点。

单宸嘴上说了好的，但行动上没有任何表现。

合租而已，连室友都算不上，他既没有兴趣也不打算和这位陌生的邻居产生任何交集。

另一张身份卡，便利店新来的店员，那是他自己在外面发现的。

进超市的时候，单宸看到门外被张贴多日的海报不见了，他意识到，这家店总算招到了员工。

果然，收银台后站着的是个生面孔。即使身上套着件肥大又松垮的工服，工服的颜色还不好看，也掩盖不了人的本质。

他当然见过漂亮的年轻姑娘，还不止一个两个。按照以往的认知，凹凸有致，娇艳欲滴，妩媚动人，眼波流转，顾盼生辉，这些才是最高标准。

然而，橙色马甲里的这人一样都不相符。她清瘦得厉害，眼神也流露不出光彩，唯一取胜的是天生的五官，令她很难不得到一个美人的称号。

只是她自己似乎意识不到，或者不甚在意，接物不笑，待人也不笑，整张脸上的表情平淡至极，就像是块石头。

当然，是块好看的石头。

“一包软中华。”

“好的，稍等。”

这是他们间的第一次对话，以及之后重复过无数次的对话。

来了海陵后，单宸在合适的地段找了个房子住下。之后每天睡到自然醒，但他天生觉也不多，最迟早上九点就会起床。

他知道隔壁的租客搬了进来，而且那人的作息比他还要固定。

清晨太阳刚升那会儿，即使在睡眠里，单宸也能朦胧听到些开门关门声。等他起来，家里已经空了。到他在外头晃一圈后回去，出租屋里还是没人。

单宸关上自己的房门，开始一天的工作。

通常固定在下午两点过十分左右，外面会再次传来开门关门的声音。大概率是那位打工妹下班了，因为如果是房东带人上来，那阿姨的嗓门应该早在楼梯间时就会被他听到。

邻居回来之后，单宸鲜少会走出自己的房间。

一是因为性能优化本就相当耗时，尤其是在测试渲染的时候，所以轻易他不愿中断程序，好在他的耐心恒心俱佳。

另一个原因很简单，纯粹是他懒得交际，目前互不干扰的状态就非常好。

双方完美错开，彼此相安无事的半个月后，因为冯玥的轮休，也因为那低素质房客留下的糟心物，他们俩才有了在出租屋内的首次交际。

单宸理所当然地以为冯玥认得出自己。

毕竟他早上出了门第一件事就是去买烟，吃了饭后，偶尔还会再去一趟，带点生活用品回去。每天一两趟的光顾频率，连续十多天当班接待的也都是她，这种客观条件，单宸没有理由怀疑对方会把他给忘了。

说实话，他承认自己多少有点恶俗趣味。

有几回去便利店，他会故意给出不同面额的现金，就为了让这块冷冰冰的石头对着他时能多发出点声来。

“六十五，收您一百，找零三十五。”

“六十五，收您七十，找零五块。”

“收您六十五，正好。”

尽管陈述的内容上有差别，但不变的是她恒定的音调，和情绪波动为零的神色。

单宸不会张嘴，但他会在自己的胸腔里和她同步发声，结果一字不差。

离开便利店，总是莫名地有些愉快，可能是因为单宸从小着迷于智能机器，而今在现实里让他见到了最像机器人的人类。

原本，单宸的个人品质里没多少与人为善的因子。

那天徒手套着塑料袋伸进马桶里拿东西，也是突破他人生极限的一个经历。但把垃圾扔了后，居然厌恶不及快意多。

边洗手边摇头，原来这就是助人为乐？

不过助的是个小机器人，可能模拟人类思维的设定没做好，被帮了也不知道说声谢谢。

但不会说谢谢，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审美的设置合格就行，机器人睡衣上的草莓图案还挺好看的。

可是今晚，她居然问他要什么牌子的烟。

虽然单宸很快给了答案，但他的第一反应其实是，你怎么会不知道？

难道小机器人是过目不忘的另一个极端，过目即忘？他要不要去帮她修复一下出了故障的感知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