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石室中出来时,已不知到了何时,没有日夜交替就是这一点不太好,令人少了些时间概念。
可我此刻暂时没有时间去想这件事,因为在我走出石室前,坞释哲罕对我说:公主,此行艰险,一路保重。
我问她:这样的话,你对我姑姑曾说过吗?
她笑着回我:也说过,昭华公主最后得胜归来,收服了十八镇。
坞释哲罕是最早一批跟上我二姑姑的草原人,在她深入草原前,站在肥沃的草场边冲她挥手,祝她保重。
后来二姑姑带着数万归顺于她的草原人从浩瀚的草原中踏出,建立起了草原十八镇。
这一次,是我。
即将从这深深地宫中远行,深入草原,带来另一种希望。
几乎瞬间便能令人感受到那样沉重的压力。
后人想要超越前人,总是要付出数倍不止的努力才能覆盖前人的辉煌。
入了深夜,我仍旧坐在坞释哲罕分给我的小院子里向谢明阚说起这种压力时,他深深一叹,复杂地望向我:“可我怎么觉得公主很兴奋呢?”
我托着腮问:“你哪儿看出来我很兴奋了?”
他说:“感觉。”
“我感觉公主从审室出来之后整个人都容光焕发了些。”
他的话并没有说全,实际上完整的应该是,你像只蠢蠢欲动随时要展开屠杀的兽。
后来谢明阚又说,这种蠢蠢欲动他并不是今天才发现,而是在昭则的城墙上时,在袅袅将我劫持时,在宋百灵说十八镇过冬时也同样屠杀草原人时,我都有这种蠢蠢欲动,到了此刻才算达到顶峰。
他说得没错,我好像天然迷恋略带血腥的危机与杀戮,这或许是融在陈家人骨子里的冷血与残忍,也是因此,父皇才那样重视仁慈宽厚的皇兄,费尽心机为他打下好名声,不惜利用一切在他上位前替他打好基础。
我眸光微嘲,看了眼自己的手。
我的手沾过血,可这不代表皇兄手上就没有沾过。
仁慈与杀戮都只是人的一面,不代表拥有着一面就拥有不了另一面。
若他们用尽心思为我打造这样的名声,我也可以做一个仁慈宽厚的菱城公主,可他们比起仁慈宽厚,更希望我是那个肆意妄为好掌控的菱城公主。
我对谢明阚说:“人如果掌控了权力与地位,除了我二姑姑这样随心所欲的怪胎,大概都是会变的。”
谢明阚沉吟几瞬,觉得我说得对。
他受南谢皇帝宠爱的那段时间,虽然矜矜业业勤政为民,可心态上难免还是有些浮躁和自得。
他看向那些还在苦苦挣扎,以博得父皇以撇的兄弟姐妹,总会带着些高高在上,像在心底想:你们还在勾心斗角时,我已然站到了权力的漩涡中,得到了父皇的信赖,我与你们不同。
最后这样的优越感,被击得粉碎,他辞别南谢皇帝前往北陈时,陪伴在他父皇身侧的是他的八皇弟。
他在老八脸上见到了自己曾经的自得与自负,那样高高在上,显得人那样愚蠢与令人厌烦。
这一点上,我与谢明阚都花了许久来学习如何放平心态,如何不再为蝇头小利而志满意得。
我用整整十年来压抑自己的脾性,学会了与人做戏,而他稍微惨些,那两百条亲人的性命就是属于他的历练。
我父皇大抵为了冲淡陈氏的杀戮,这些年广推佛家,时常前往佛寺祭拜,连陈氏祖先的排位都供奉在长安郊外的国寺中。
我偶尔去过几趟,并不太喜那里的氛围。
被母后压着祭拜,也不过草草了事。
实际上,我在看祭拜祖先时,从未想过奢求庇佑,也从未想过怀着诚意,愿他们在地下好好过。
若是真地下有灵,陈氏一族,甚至可以说历代帝王一家,怕早在下头吵成一团,哪儿有闲心再来护佑自己的后辈呢?
再说,若要护佑,该护佑哪一个呢?
就如同上一辈,是该让祖先护佑名正言顺的父皇,还是能力强悍野心勃勃的二姑姑呢?
人人都求祖先保佑自己的私心,那是不灵的,也没有意义的。
说不准还要被祖先嘲笑痴心妄想。
求神拜佛,也是如此。
我若是神明,我才懒得管着芸芸众生如何,各人有各命,全靠自己最公平。
我七七八八想了许多,后知后觉想起来,一年前谢明阚提起南谢皇室还眸光晦暗阴沉,对自己的过去缄默不言。
这才过了多久,他就已经能够坦然说出,并且冷静总结经验。
我评价他可怖如斯。
他假笑回答我:“公主彼此彼此,也不是谁被串成糖葫芦后还能爬起来先担忧皇兄安危,再在父母面前痛哭做戏,博得信任与关怀。”
于是我不说话了,我拍拍大氅上的灰尘,一边往屋子里走,一边冲他摆摆手,“收拾收拾,后日准备启程。”
我们的行程是很赶的,再晚些,草原部落便要开始北迁了,没入广阔的草原中很难再这样聚集,等到来年,雪再下起来时,对十八镇而言又是一场灾难。
这几天我们已经融入了地下村镇中,坞释哲罕并没有公布我们的身份,我们依旧是被宋百灵救回来的人,给我们分配了几间靠边的小屋子,一开始还有人好奇,到了后来忙于练兵,忙于寻找新的春种地点,整个地下城镇运转起来,也就没什么人再盯着我们了。
临行那日,我点了点人数,最后选了谢明阚、代菀、景和、昌奎跟我一同去,月牙留在地下村镇,宋百灵袅袅孟於太明显了些,也就不去了。
坞释哲罕拄着拐杖,将我们送到了七载庄前。月牙和宋百灵跟在她身后,欲言又止。
多日不见阳光,此刻初见太阳,反而有些不习惯,想要往阴处躲避。
“公主,保重。”
月牙看了我半晌,最终只轻声对我留下了这句话。
我与她十多年情谊,我的所思所想,她都知晓,哪怕眼底含泪,也会遵从我的想法,目送我远行。
我拍了拍她的手,戴上遮面的幕离,骑上马匹朝草原启程。
这条短短的马队,带着叮当响的铃铛,一路朝草原深处走去。
待我再回头时,只能见着三个小点屹立在七载庄前,在冰天雪地中冲我们挥了挥手。
-
从七载庄到草原腹地行了三日路,除了昌奎马上的货物以外,大部分吃食都被消耗一空,我们这一路行来,偶尔能见着些斑斑血迹,可大多数时候都是无边无际的荒原,仿佛这个世界只有我们几人要走到地老天荒似的。
行至山道湖,我们才算终于有了休整的机会。
景和习惯用红缨枪,可这一路红缨枪过于显眼,她腰间改配一把五节连环枪,手上握着短刀,哪怕在补给水源的时候眸光也敏锐地仿若在野外喝水的虎豹,时刻警惕而小心。
“卓别巴瓦部时常在此处出没,今年的雪下得太大,萨里仁部很可能尚且没有离去,还与卓别巴瓦保持着联合。”她淡声提醒道:“若是在此刻久留,很有可能会直面两部之人。”
我点点头,表示知晓。
“今日到此处暂歇一晚。”
景和有些困惑地望向我,“你是不是不知道草原人的恶劣凶残?”
“我知道啊”,我将手中的水递给她,“可我等的就是他们自己找到我们。”
“我有一份礼物要献给他们。”
景和:“什么礼物。”
我看向她,笑了:“暂时保密。”
于是景和也不再多问。
她是个极其执拗的人,不善言辞,却很听话。
坞释哲罕让她跟着我做向导,她便乖乖跟着,坞释哲罕让她路上听我的话,那她哪怕困惑也不会违背我的命令。
路上我问她:“你不怕我带着你走向死亡吗?”
她也只面无表情地回答我:“人生来就要死亡,我愿意将自己的生命奉献给十八镇。”
她似乎不为十八镇的同龄人接受喜爱,也不善于表达与交际,她和袅袅一般是一柄锋利的剑,却始终平淡而冷漠。
昌奎在原地搭起简易的谷包供我们暂且进去避个风。
谢明阚在地宫里寻了点简易的吃食做了几个面饼,算是一路以来最后的一点储备粮,再往后大概不得不靠打冬日里难觅踪迹的动物充饥了。
可这一切的前提是我们没有被卓别巴瓦部的人发现,若是被发现了,那大概能吃顿好的。
谢明阚的身份是个秘密,实际上在审室中,除了我与宋百灵,其他人的审室都被放了大水,随便问几个问题便被放了出来。
迄今为止,谢明阚在景和心底的印象依旧是谢公子,与我交好。
她时不时地将眸光扫过谢明阚,似乎想说点什么,又不好言明。
等她坐到我身旁的功夫,点燃的一小团火烧了壶热水,我掏出两个小碗,将面饼与水搅匀,递给她一碗,“你是有什么想说的吗?”
“那位谢公子是你的——呃”,她突然卡了下壳,似乎有些不知道怎么形容她想到的东西,“是你的情人吗?”
我端碗的手一顿,“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看他的目光很露骨,他对你的态度也很纵容,在我们这里用这样的目光看人,是想将他抢回家的意思。”
我没忍住笑出声来,一旁的谢明阚听了半晌,无奈摇头。
他刚想说什么解释一二,我眸光扫过他,笑着问景和:“是这样的目光吗?”
景和绷着脸点头。
看她的意思,大概我如果说是情人,她说不准会将谢明阚五花大绑到我的床塌上,为我提供方便。
“景和”,我弯了弯眉眼,促狭道:“这不是想将人抢回家的露骨,这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感兴趣时想将他看透的目光。”
谢明阚拿碗的指节微紧,随即坦然自若抬起头来,冲我们笑道:“阚倒是不知晓公主还对我有哪里不明白的。”
“我明明里里外外,过去现在都被您看了个干干净净。”
谢明阚说的里里外外显然是他表面的伪装到内心真实的性情,可景和不知道,不止不知道,还很会联想,立时看我们俩的目光就变了,露出一股果然如此你们别想骗人的神情来。
我托着腮似笑非笑看向谢明阚。
他读懂了景和的表情,耳根有些发红,却强行镇静,温声道:“景和姑娘,你不要乱想。”
景和却淡声反驳道:“你们中原人想要一个人都要含蓄小心,我是很看不惯的。”
谢明阚:……
算了,毁灭吧。
我在一旁笑得肩膀耸动,没忍住问道:“景和有喜欢的人?”
景和理所当然道:“有啊,我喜欢孟於。”
这种时候哪怕是代菀和昌奎的目光都投了过来,他们可没有忘记进地宫那日,景和一杆红缨枪是如何抵着宋百灵和孟於的脖子,压他们上车的。
要说她有多喜欢孟於,还真没人看得出来。
代菀问道:“你若喜爱一个人,难道在规则之下也不会给予半点偏爱吗?”
“规则之下,我那日给了公主和你们偏心,若不然你们也不会这样轻易进城”,景和淡淡提醒道,“可若要我因为喜爱一个人,而对他放弃原则与铁律,那是不可能的。”
我闻言与谢明阚对视一眼。
我扯了扯唇角,眼底的笑意散去些,最终只隔空举起碗冲他敬了敬。
他半垂着眸子,也冲我一笑,回了我的礼。
我们都知道对方在表达什么意思。
——我们觉得景和说得对。
喜爱终归越不过野心与铁律,利益与得失。
我如此,他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