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暗道并不算深,四周崎岖不平,黑暗不能视。
我和袅袅跌在地上滚了两滚,几乎只是瞬间,刚刚便一直抵在我腰间的匕首如附骨般再次贴上来,锋锐的尖角戳刺到了宽厚的衣裳内,隐约可感受到冰冷的刀刃。
我轻叹一口气,不慌不忙地自腰间拿出火折子点燃,对站在我身后的袅袅幽幽道:“袅袅,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啊”,袅袅的声音一如既往地轻软,夹带几分天真,“我只是想杀掉你而已。”
我顺着她的刀锋转了个身,紧随而至的尖端在我腰间划下,带出一小道模糊的血。
啧。
我冲她笑笑,“我能问问草原刀锋,为什么想杀掉我吗?”
这回轮到袅袅怔愣起来,“你调查过我了吗?”
“是啊”,我回答道:“草原人俘获的都是战场上的战虏,十八镇二十至四十岁的青壮一代大多死在了战场上,宋百灵孟於这等十来岁的少年不得不上了战场,可你太突兀了。一个五岁的孩子,为什么会成为战场上的战俘呢?”
我想起二月十八,与谢明阚相对的那个下午。
事实上,救宋百灵三人进城时,一同被带进来的还有死在城外的草原人的尸首。
死六伤三,最后我命人偷偷救了一个回来。
所有事我都习惯于做两手准备。
十八镇再如何忠诚,我也无法立刻完全信任。
我需要自己掌控不同的信息,才能令自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死审草原人花了点时间,最后问完已经宋百灵请求代菀传递想见我一面的半月后。
那份简报上,大概描述了十八镇和草原这些年的争战,里边人与人都化为了数字,陷入荒凉无边的草原中成了肥料,唯有一个人——宋袅袅,是有名姓的。
袅袅天生神力,智力超群,在此之前,她被十八镇的百姓奉为长生天赐福的孩子。
可后来她们渐渐发现了不对,袅袅的世界可怕极了,她只听父母和宋百灵的话,只信仰故去的昭华公主,是一柄锋利恐怖且无法完全操控的刀。
她父母战死时,所有人都在想,是否还要留下她。
十八镇摇摇欲坠,再也承受不起任何一点危机。
唯有年仅十四岁的宋百灵站出来,她牵着袅袅的手保证,她会看好她,她死她亡。
所以草原人才会抓住这样年幼的战俘,因为袅袅从三岁开始便一直跟在宋百灵身后,哪怕在战场上都是如此。
而一个还未到他们膝盖的孩子,在战场上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不惧死亡与痛苦,实在是一件耸人听闻的事,那样可怕的场景深深烙印在每一个草原人脑海中。
彼时我拿着这份简报问谢明阚,“对这柄草原刀锋,你觉得如何处理最好?”
谢明阚回答:“能降伏,用之。不可降伏,杀之。”
那时窗外的雪刚刚停歇,我种在院子里的红梅终于骄傲地挺直了腰向我炫耀它们熬过了漫长寒冬,谢明阚轻裘缓带,与我对视,越发长开的少年,眉眼间都是清风朗月的疏朗与温润,仿若艳丽红梅下最雅致的雪。
我托着腮,轻声说:“这个小姑娘,像只幼狼,说不定好好培养,可以当守护边境的女将军。”
“狼不好驯,公主若是被反噬该当如何?”
我扬起唇,对他轻轻吐出了一个字,“杀。”
腰间的刺痛令我回过神来,袅袅的脸被火折子的光打得忽明忽暗,只余略弯的唇角,笑看着我。
“公主,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我沉吟一瞬,看了眼盘根错节的地下通道,“这地道,是你们挖的?”
“不然公主猜我们这样多的人,是如何生存数十年的呢?”袅袅解答道:“十八镇的地下,是互通的。”
“所以,你和宋百灵她们一开始就是在设计把我骗出来?”
“当然不是”,袅袅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愤愤,“你不该怀疑百灵姐姐的忠心,十八镇大多数人都是真心守护北陈,不计回报地守护它的子民。”
“是我,想割掉你们这些打破平静的人的脑袋。”她缓缓说:“十八镇实际上并不需要做一个失去昭华公主的陈的附庸,这么多年来,我们也过来了。”
“你想如何脱离?”
“我会长大,我会割掉你们这些害死昭华公主的人的脑袋。”袅袅一双葡萄似的眼睛竟然有些黑不见底,她手中拿着匕首又往前递了递,咧唇笑起来,“我还会割掉那些让我失去父母的人的脑袋,草原人,陈国人,我都很讨厌。十八镇偏安一隅,不需要任何人再介入。”
“而公主你的死,会让十八镇彻底断绝与北陈的关系,是最好的导火索。”
这样的话从年仅五岁的小孩嘴里说出来,无端瘆人。
她的目光不似人,反倒似兽,残忍而单纯的兽,细小的瞳孔紧紧盯着猎物,耐心寻觅一个时机咬住脖颈。
惶惶烛火扣在石壁上的倒影甚至都张牙舞爪起来。
“你还想杀谁?”我往前走了一步,匕首稍微又刺进了一些,这一刻我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脑子里全是对袅袅的兴趣,微俯下身紧紧盯着那双残忍的眼睛。她实在让我觉得很有意思,仿若往我压抑着的平静心湖中投进一颗石子,浪打白帆中翻出了沉积于其下的淤泥。
“除了百灵姐姐和十八镇百姓,这世上没有人不能杀。”
我听着袅袅的话,没忍住,差点笑出声来。
我不顾腰上的伤口,蹲下身与她平齐,摸了摸这柄草原锐剑的脑袋,轻声说:“我以前,很想割掉我二姑姑的脑袋。我二姑姑,就是你所说的昭华公主。”
“因为她打破了我全部幻想,她用一次我永远无法忘记的箭伤告知我,我得到的宠爱,我所认为的和睦,全部都是假的。”
“我只是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能与她一同串成糖葫芦,死也好活也好,永远没有太子重要。”
“她太过分了,在最后押着我迎战时还一遍遍用最冷静的语气复述着这个现实,生怕我不会疯。可她也在我想杀她时死了,算起来,我应该是她死前最后一个交谈过的人。”
“你觉得,只要宋百灵和十八镇可以不死,全天下都可以死吗?其实有时候,我也觉得,这个世界,除了我不能死,全天下都可以死。”
我与袅袅对视,眼底是深沉的恶意。
我扣住了她在我话音落下的瞬间向我袭来的刀,我看到了她眼底那片属于我的倒影。
扭曲而疯狂,带着与袅袅如出一辙的瘆人。
血自我掌心而落,她似乎还想向前递匕首,草原刀锋名不虚传,年仅五岁,我甚至有些控制不住她的力道。
“宋袅袅,我身为一国公主都做不到想让谁死谁就死,你又凭什么做到?”
“如果我在此处死了,你的宋百灵姐姐和你想守护的十八镇,也必然会湮灭得一干二净。”
“你或许该知晓,我与你是一样的人,你每日想做的事与我每日想做的事,如出一辙。所以,不要激怒我,也不要妄图伤害我,那代价你必然无法承受。”
宋袅袅闻言手微顿,我趁着这个时机一脚踹向她瘦弱的肩膀,她小小的身子顿时磕上了墙,吐出口血来。
她抹了把脸,轻咳一声踉跄爬起来,“百灵姐姐说,打小孩儿的都不是好人。”
我撕下一块布料,擦去掌心周围的血迹,漫不经心回答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随意毁坏,你都要给我一刀了,我踹你一脚怎么了?我又不傻。”
“你不是说你的父母让你失望?”她讥讽道。
我咧嘴冲她笑了,“正是因为父母不会心疼我受了多重的伤,我才要加倍心疼自己啊。”
宋袅袅揉了一把肩膀,大抵是发现了我对她还是手下留情了,这一脚顶多让她痛一痛,吐口血,别的伤害倒也没有,与她伤我这一下差不多,都是皮外伤。
深刻领会了我的睚眦必报,宋袅袅闭上了嘴。
我抬手触碰了一下自己腰间的伤,没忍住倒吸一口凉气。
“你一开始,也没那么确定地想杀我”,我说:“若不然,在将我拖进这地道,便可以用匕首挑出我的肝脏。”
“怎么?你为了试探我还给我定下了两条路?若是能压制住你便放我一条生路,若是不合你心意便干脆将我杀了?”
宋袅袅默了默,“公主很厉害,给我一种同类的感觉。”
我轻哼一声,“下不为例。”
刚刚还有些紧张的气氛顿时松懈了下来。
宋袅袅对我的试探到此为止,她又恢复了原本带一点善意的笑。
“我给百灵姐姐留过信号,邀她前往七载关汇合。”
她在前头给我带路,我回望一眼自己掉下来的地方,黑得彻底,将我吸进来的逢找不到半点痕迹,这样精妙的机关,大概是有善机关的大手前来设计,想起昭则城内十年前前往十八镇建设的百姓,我问道:“十年前前往十八镇的曳州百姓,现在可还有留存?”
宋袅袅不知从何处掏来了一盏油灯,借了我的火折子点燃后一边摸索前路一边说道:“有,但是不多。”
“十八镇改汉姓后和前来十八镇的曳州人有了婚配,上一代过来的人有的死在寒冬腊月里,有的死在战场上,有的死在地下机关的设计中,死得七七八八,现在还活着的不过千人。剩下的都是婚配后的下一代,像百灵姐姐,像孟於,像我,都是如此。”
我跟在她身后,跳到了另一个话题,“你在来的路上,四处打量原野,其实是在看血吧?”
“是,我在看路边十八镇百姓的血肉,那是我们与草原人永世的仇恨,需要深刻铭记”,宋袅袅轻声说:“百灵姐姐说了,十八镇的血不能白流。”
后面的路,我和她都不再说话,一直到快至七载关前,我才缓声说:“宋袅袅,今后会有机会报仇的。”
宋袅袅回身,这一日行路她拆散了头顶的羊角辫,正披散着头发,清秀的小脸上带着难得的严肃:“您是在向我承诺吗?”
我说:“是。”
“我在向你承诺,你会拥有亲手割掉仇人脑袋的机会,宋百灵只要在你的庇佑下就不会死去,可你要为我所用。”
“公主,你知道我改变想杀你的想法,是在哪一刻吗?”
“哪一刻?”
宋袅袅笑了,“是在你说昭华公主打碎你的美梦,让你被迫直面现实的那一刻。你想告诉我,你是昭华公主选中的人。”
“十八镇对昭华公主的敬仰永不改变,既然你是她选中的人,那我信你。”
“在我长大的每一刻,我都可以成为你手中沾满鲜血的一把刀,为十八镇杀出一条能够存活血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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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载关是陶水镇背后的门户,是地下通道交错结合之处。
宋袅袅带我出来的门在七载关的镇关石后。
石雕雕牌匾上蹲着几只南方飞回的候鸟,立在此处一动不动。
到了此地,雪明明不再下,却生生厚重许多,白茫茫一片,比前头还要荒凉许多。
“这里真有人居住?”
宋袅袅点头,“在地下。”
“我们刚刚走的地道与七载关的地下居所并不相连。必须出密道再入地下居所。”
于是我与她决定在此处等一等宋百灵谢明阚一行人。
直到第二日清晨,遥遥地见着了她们的身影和马行蹄啼。
大抵我刚刚被宋袅袅拽入密道中,月牙代菀与昌奎就干净利落地拿下了宋百灵和孟於,那两人并没有骑马,而是被安置在了马鞍上,被一路扛过来的。
见着了我,月牙瞬间红了眼眶,下马跌跌撞撞朝我跑来,“公主!”
几乎瞬间我便被她和代菀围住,上上下下地打量检查,确定我无大事后才松了口气。
安抚好两人后,我的目光落到了坠在后头和昌奎一起解开宋百灵孟於身上的绳子的谢明阚身上。
他隔着一段距离也上下打量过我,这才走到我面前,带着点克制轻声说:“公主平安就好。”
这几天的冰上赶路显然并不很舒服,我与宋袅袅走密道抄近路也走了整整一日,谢明阚几人自涟火庄打马而来,怕是踩着冰雪日夜兼程才在此刻到达。
少年的眼睫上还挂着晨露,被北风一吹又瞬间化成冰珠,自他眼角落下。
我又想起了他那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