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门前,姜枕目送池欢眠的马车离开。
城北的早晨,什么味道都有,馒头稀饭,豆浆咸菜,还有来来往往的泔水车。地上的污渍是积年的,上边落着的碎菜根叶倒每日都是新的,不过被来往的草鞋布鞋踏几脚也就陷进老泥。
"小姐。"阿笙眼眶的残红还未褪去,姜枕虽说自己没事,但她还是紧紧搀着她。
"走吧,咱们回府。"姜枕拍了拍她的手,温柔地叫她放心。
"小姐,您去哪阿笙就去哪。"
南安在朝阳中苏醒,两人从城北走到城南,从菜摊攘攘走到竹林树荫。
快到安府,姜枕蓦然停下,"阿笙,今日你替我去季园那边吧,殿下若问起来......他应是不会多问的,但若问了,你...别多......噢不行,还得如实说,"姜枕低笑一声,"忘了,不能欺君。"
"小姐放心。"阿笙知道,姜枕需要一个人静静。
"可能今晚回来。"
"遵命!"
乘风而起,身影轻灵。
谁家玉兰花满枝头,谁家园中红情绿意,一路,风声伴着她,她一路避着人流,在山腰处戛然而止,姜枕看着不远处的清泉寺,不知下来做什么。
马车走的慢,池欢眠应是还没到。
清泉寺里,满是香客与踏青的游人,姜枕漫无目的的穿梭其中。不知谁家的小姐公子们聚在树下作画题词,笑语宴宴。她不由多看了几眼,想起池欢眠曾展示过的那幅画,她说季家公子是她们的贵人。
她闭眼仔细回忆那日在春山居池欢眠的举手投足,她对画面场景的记忆极好,在军营时,不管是多复杂的地形地图,只需过一眼,她便能原原本本绘到纸上。
她在脑中将那日的细节过了一遍又一遍,可不管过多少遍,池欢眠的神情都挑不出一点不对劲,她甚至隐隐觉得,池欢眠对季家公子似有别的情愫。
她对季家是真的感激。
那她为何要参与进对其的报复,她明知那人不是季修泽。是受威胁了吗,但姜枕情愿事这样,最起码这样看来,她不是主谋。
姜枕松了口气,最起码,池欢眠不会是主谋,真切的情分在,姜枕不信她真的能将事做的如此惨绝人寰。
不知不觉,姜枕穿出了前院。
后边是厢房,她的外祖母在。
血缘真的是一种很奇妙的联系,就像她虽然习惯有什么事自己解决,有什么情绪自己憋着消化,可每当她见到父亲母亲兄长,心底里总会有依靠的倾向。
她的步调快了。
姜枕问了洒扫的净人,正值念佛的时段,安老夫人此时在前殿。
仲春今月,时和气清。山上的风总是更多,头顶的树叶沙沙作响,地上的影子也随之舞动。
阳光点点,在树影间散着,姜枕正轻跳着,用脚尖去点那些细碎的光。
阳光明媚,小女娘提着裙摆,在春意盎然中轻快起舞,偶尔路过的人频频侧目,赞着春和景明。
然而目光在斑驳的光影间频频挪移,姜枕眸色怅然。她的情绪并不好,甚至是糟糕。说来奇怪,人在难过到一定程度后,总会进入一种奇怪的状态,明明下一瞬就能落泪,但心里又如一潭死水,精力被沉封,想不了任何事,更不知接下来何去何从。
城郊,季园。
祁鸣看到阿笙独自前来的时候,心里便有了数。
“照顾好她。”他说道。
“殿下放心,奴自当尽心尽力。”
元初送阿笙出府,祁鸣看了眼他们离去的背影。今日是个大晴天,阳光撒向世间处处,在日下站久了,脖颈间蒙着薄汗。
他提起大壶给空杯中凉点水,呼扇的风将矮桌上那本册子翻的哗哗响。
书页上,朱红的圈点那样醒目。
西山,灵泉寺。
姜枕踩了会儿影子,然后就坐在石头上,看地上的落花被风吹到那儿又吹到这儿,然后被净人扫走。还有草地上,有时她听着那响声,估摸着应该是猫的重量能踩出来的,猛地转头,却还是那寻常却叫不上名字的鸟,这样来来回回好几次,当她听那声音觉得一定是鸟的时候,慢悠悠的看去,却是一只黑白相间的猫,它似乎被姜枕吓着了,瞳孔一下放的老大,扭头就跑了。她觉得眼熟,恍然大悟是像池欢眠家的小七。
她咬了咬唇,低头又盯着那地上新落下的花瓣。
约莫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到午斋的时段,路上的人多了。姜枕从石头上下来,远远瞧见了她的外祖母。
那股压下去的酸涩又想往眼上涌,姜枕不停眨着眼,把那股劲压下去。
安老夫人也注意到她,眸中闪过一丝惊讶。
姜枕稳稳向她走去。
“外祖母。”
“先去用饭。”安老夫人拉过她的手,向五观堂走去。
姜枕的眼中先是诧异,眨眼的功夫,便染上了红。温暖顺着外祖母的掌心传到她的掌心,又顺着掌心蔓延到小臂、大臂、肩颈、心头。
这是一顿很单调的斋饭,但姜枕却觉的好香好香,五观堂内静静的,只有勺筷与碗盘接触的清脆。
姜枕清早便没吃东西,这会儿真真是饿了。放在平时,若她多想添几碗饭,安老夫人定会训她失了规矩。可今日,却主动让竹韵给她再多打些菜食。
姜枕吃相很好,安时婉在规矩礼仪这方面对她很严,但这不妨碍她可快可慢的速度,这是多年在军营中练就的本领。
“小枕长大了,也长进了。”
姜枕手中顿了顿,安老夫人吃的少,此时正笑着看着她。
“禀外祖母,孙女这是被母亲练出来了。”将嘴里的东西咽干净开口道。
“呵,她从前最烦这些虚的东西,为人母了,却又拾起来。”安老夫人失笑。
“不急,慢慢吃。”
她将菜汤向姜枕跟前推了推。
待她吃完,姜枕把碗盘收拾好送到清洗的池子旁。安老夫人让竹韵先回厢房,带着姜枕向园子去。
姜枕挽着外祖母,正午,园里人少了大半。
姜枕心中安稳了许多,很奇怪,她与外祖母从未如此亲近过,今日的一切却那样稀松平常,像一直如此,相处了好多年。
“你母亲从前就是这样,”安老夫人说。
虽然世上都知,安时婉与南安安家,是亲缘已尽,恩断义绝,但姜枕如今并不觉得,她看到的是提及女儿,外祖母总是笑着的。
“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或者比你再小些的时候,特别喜欢跟我和她爹吵架,折腾得很,就是专门跟我们对着干,一家子外边看着和和气气,实则整天鸡飞狗跳,没有一点清流贵女该有的样子。”她拉着姜枕缓缓坐下,“可每次吵完,我和你外祖父知道,她心里也难过,过几天,她就四处寻我,就往那主院里一站,见我出来了,就扑到母亲怀里哭一场,嚷着让娘哄她。”
姜枕握着她的手,静静听着。
“这世上哪有父母和孩子有隔夜仇的,不对,是哪儿有仇。那年吵得最凶,她说她要跟姜翊那个混小子成亲。现在想想,其实还是气的不行。”
“可她到底是外祖母在这世上最宝贝的宝贝。再气,也不忍心看她难受。与其看她那样,做父母的,心里像是被剜了肉。所以还是我们退一步,到底不想让她犯难。若是姜翊那混小子是真心爱着她,那就等一切尘埃落地了,他能给婉婉安稳日子了,我就点头。”
“可吵得最凶的那次,她说她一定要跟姜翊走,你外祖父气急了,怒气上头告诉她要走就走干净,这辈子别再见。“
安老夫人的手心浸出薄汗,握着姜枕的手紧了又紧。
“我当时也是气昏了头,说了许多重话,心里鼓着气,第二天一早就到了灵泉寺,想静静心。”
外祖母的双眼清明,上扬的唇角露着释然的笑和追忆。她忽地转头端详着姜枕,想念着安时婉。
“外祖母做过最后悔的事,”声音像风般拂来,“就是婉婉来灵泉寺找我的时候,我因心中对她的气,扭头走了。”
安老夫人看着姜枕的笑深了,她抬手抚上孙女的鬓边,温柔的将碎发别到耳后,“婉婉当年就在今天小枕站的那,撅着嘴,也是一副要哭的丑样子。”
一滴泪从岁月的痕迹上曲折滑落,她缓缓叹了口气,“我说那站的小女娘怎么这么像她,原来是我的小孙女。”
“和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的女儿。”
“我应该上去抱住她的,那是我的女儿啊,再气她,她也是我的孩子。”
姜枕怔怔地望着她,指尖颤动,方才紧握的掌心滚烫,恍惚间,她看到外祖母身后,母亲在树下踩光点,坐在大石头上一下一下的晃着腿。
“那是她出嫁前,我们见的最后一面。”
“婉婉孤身走了,什么都没带。”
“那母亲和父亲成亲后,尘埃落定了,您怎么还要说……”姜枕想不通,明明心里那么牵挂,为什么还要修书断绝关系。
“因为爱她呀。”安老夫人笑得开怀,拍着她的手,“既然决心要飞向自己的天,就别再挂念巢里了。”
“她想做大事,少了这份顾虑,放得开手脚。”
前边的树上,成鸟还巢,层层叶片间传来雏鸟的欢笑。
“父母和子女,哪是一张纸能断的了的,”余音飘渺,散在盎然的春。
“小枕,人永远在低估亲情的力量。”
“这是世上最强势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