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耶特第五次检查大门,确保堵门器正常运作,大门牢牢紧闭。
遥远的钟声里炸响一片片枪声。火光一阵一阵地亮,照得房间里明明灭灭。尖塔的灯光在她朦胧的视野中浮动,涣散成花花绿绿的色块。
十声钟鸣。
十点了。
她转过身,这是第二十二层的一间空荡的公寓,房间里挤满人——无法逃离、无处可去、不愿离去的塔中居民。没有人敢入睡。大人护着孩子,年轻人护着老人。汗臭味、呼吸间的气味与体味被多人散发出的热量加热,令人胸口窒闷。但这种窒闷也比门外宽敞的死寂更好。在人力所难以对抗的混乱面前,人只能寄希望于与同伴互相支撑,抓住这渺茫的希望,让自己不至于在无依无靠的恐惧里崩溃。
“莱拉在哪里?”有个年轻人问。
“她被叫走了。”嘉耶特摇摇头,看了一眼缩在角落里抱着婴儿的苏琳,她瘦长的手里死死攥着一枚号角纹章,那是“神圣之声”事件后她的丈夫格诺捡拾来送给她的,谎称有安稳心神的作用,“独眼帮呼唤了她……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
又一阵恐惧的沉寂。
“格诺回来了吗?”
格诺,苏琳的丈夫,也是独眼帮的成员,他是“老鼠”克雷的下属,负责情报打探。他在一天前被叫走了。
嘉耶特摇了摇头。她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用那么渴切的眼神望向她,难道是觉得因为她和莱拉关系近?因为莱拉曾经应她的请求去帮忙?可是她也帮过塔里的不少人,不是吗?
“我希望她能平安回来。”不知道是谁喃喃道。
“如果她不能回来呢?也许……我们只能试着保护我们自己。”不知怎的,这句话突兀地从嘉耶特嘴里冒出来。她自己也被吓了一跳:在装备齐全的贵族和帮派成员们的对比下,他们根本没有任何优势。但她就是说出来了。
房间里又是一阵沉寂,不知多少双死气沉沉的眼睛望向她。嘉耶特的脸像烧了火一样热。她仓促地转过脸,看向大门——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靴子踩在铁皮地面上,嘣嘣,嘣嘣。房间里顿时静得可怕。
“砰砰砰!”
大门被巨大的力道打得向内震动。有人开始低声啜泣,但那哭声也是死死压..在喉咙里的。
“开门——以安切拉的名义,打开!”
门外的人大喊。安切拉,谁也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这有可能是某个家族的名字。他们不知道,他们对发生了什么完全没有头绪。
嘉耶特吞咽了一下,鼓起勇气:“你要做什么?!”
“打开!该死的贱民!否则我就把你们全挂在剥皮架上!”
门外人咆哮起来,更加用力地捶门,喷..火器开关“啪嗒”一声打开。嘉耶特吓得后退半步,一只手顶住她的肩膀,是那个问莱拉现在在哪里的瘦弱年轻人。他慢慢走过去,用发抖的手打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不算高大,但结实而健壮的寸头男人,披着一件深蓝色的短斗篷,胸口别着一枚绘制三颗十字星的纹章。他宽大而伤痕累累的手掌一把推开年轻人,走进房间,身后跟着两个端着枪和喷..火器的浅色衣服的手下。
有人把自己蜷缩得更紧,试图躲藏在其他人身后,老人捂住孩子的嘴,混浊的眼睛不安地盯着来人。偏偏在这时,苏琳怀里的婴儿不舒服地扭动着身体,因饥饿而哭闹起来。
完了。
这是大多数人脑中的第一个想法。
但恰恰相反,看见婴儿的一瞬间,蓝衣人粗犷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把孩子送过来。”
“你要做什么?”嘉耶特支撑着发软的腿问。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动。也没有人让开。喷..火器的喷出口威胁地对准了人群,在对高温与痛苦的恐惧之下,人群不安地窸窸窣窣低语着,慢慢让开了一条小路。
“别——别过来!”她害怕地大叫,但这并没有阻止蓝衣人越靠越近。他们挤开人群,一个手下拽住婴儿,准备强行带走它。
婴儿因为疼痛而哭得更大声了。苏琳发出一声尖叫,以惊人的速度跳起来,像野猫一样疯狂地抓挠踢打,死死咬住伸过来的手,因为用力而面目狰狞。男人吃痛地叫了一声,他的同行者马上扬起枪托。
“砰!”
格诺被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打了个激灵。楼下穿着不同家族制服的士兵们正嬉笑着摆弄枪支。
“这帮混蛋又在乱开枪!”
格诺暗暗骂了一声,擦了一下头上的汗水和雨水。推车吱吱呀呀地响,松动的螺栓摇摇晃晃。他正吃力地把一个沉重的圆盘状东西推上斜坡。这是距离尖塔数公里外的另一处矮一些的塔楼,毗邻曾被怪物血洗的“神圣之声”教堂。他边努力推着车,一边在心中盘算着:
安切拉家的大人物们杀死了现在占领“神圣之声”教堂的另一个小帮派,或许等到狩猎日结束后,这里就能够成为独眼帮的地盘,那时他自己就不必再做一个贼头贼脑的“老鼠”了,他会成为“格诺大人”,他的妻子会成为“苏琳夫人”,他的孩子嘛……
他更加卖力地把车子推上两层楼梯拐角处的一座窄窄的平台,小心翼翼地沿着走廊一路往前,奴工们弯腰躬身地擦拭着陈年的干涸血迹与杂物。格诺太过沉醉于自己的幻想,以至于他没有意识到扑面而来的浓重血腥味和沉重的脚步声。一只手猛地推开他,格诺差点把推车栽倒。但一看见来人,他马上把皱起的眉毛拧成一个笑:“大人……”
“嗯?你在干什么,小耗子?你想借机偷懒?”
“不敢,不敢,我的大人……”他急忙低下头,不敢看这几位来自安切拉家族的大人物们蓝色的衣袍,只敢盯着他们黑亮的皮靴,悬在身侧摇晃的袋子。目光里那几双靴子踩着血迹慢慢走远,边走边传来“数量还不够”“还差三个”之类的话。
靴子踩过地板,踩上台阶。披着蓝斗篷的拉什里拎着袋子,站在对开大门前小心翼翼地整理好自己的蓝色斗篷,检查了一下袋子底部。很好,没有血迹。大人需要血,损耗越少越好。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抬起粗大的手掌,还没有扣门,门便向内打开了,淡蓝色的辉光铺满地板:“进来,拉什里。”
于是他恭恭敬敬地弯腰鞠躬,两个仆从留在门外,拉什里独自进入大门,寒冷的空气让他打了个冷战,冷意几乎蛰痛他的鼻腔和呼吸道黏膜。平整的暗色地砖上蜿蜒地爬满了许多粗细不一的管道,从房间的角落扑向中间高大的机器。它有两人高,呈爪状,仿佛一只从地面上伸向天空的棕褐色利爪,虚虚握拢的爪中悬浮着一枚暗淡的灰色水晶球。机器旁边站着一个瘦高的人影,碧蓝的长袍拖在地上,边缘绣着暗色的烛台状符文,据说这种图纹古老得可以追溯到旧夜以前,人类的足迹还未踏上诺斯特拉莫的精金地壳之前。
拉什里又鞠了一躬,双手献上袋子,随着艰难开口,汗水慢慢渗出额头:“我们只找到一个婴儿,大人,再给我一点时间……”
“不必。另外三个已经找齐了。”
蓝衣祭司没有回头,他抬起手,用细长、苍白的手指做出一个手势,动作优雅,手指和纤细的手腕仿佛蛇类柔..软的躯体。拉什里看过去,只看见三个绣着不同纹章的袋子放在那里,不由得心中恼火。
“不能用其他的血液吗,安苏斯?”
房间里的另外一个人问。她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裹着黑色兜帽,脸上刺着大片刺青。最显眼的不是她手中经过自行改装的黄铜色武器,而是她握着武器的那只右手——呈现出不详的鲜红色,仿佛戴上了一只红手套。这是诺斯特拉莫一种古老的惩罚方式。好在这惩罚没有阻碍她精进杀人技艺,在杀死她所有的上级后,她成为了安切拉家的行刑人。
“婴儿的血能起到最好的效果,这是迄今为止试验出来的最有效的方法,换成成..人效果就会大打折扣。”祭司安苏斯答道。他抬起手,以精妙的力度和有条不紊的顺序调整着仪器开关和参数,新鲜纯洁的血液缓缓汇入血槽,积出一汪红色潭水,“可惜的是,它真正的启动方法早就遗失在几十年前的家族斗争中了。为了启动它,我的女王大费周章地制造了这台机器。”
行刑人的目光落在悬浮在力场中的灰色球体上,有些怀疑地扬起眉毛。祭司转向一直垂手侍立在一旁的男人,“感谢你的付出,拉什里。现在,我有一个新的使命要交给你。”
祭司轻柔的声音在高高的拱顶下回荡,拉什里凝神静听主人的话语。祭司缓缓道:“来自‘独眼帮’的猎犬竟敢反咬主人。现在,我要你去找这个帮派的其他人,给潜逃的猎犬一个教训。别让我失望。”
拉什里恭敬地弯腰,双眸凝视着地面,倒退着离开房间。巢都的热量再次涌来,却不能驱散那股浸透骨髓的寒意。大门彻底关闭之前,他听见行刑人调整着刀片角度问:“还得等多久,安苏斯?”
“还剩下……十五分钟。”
“十五分钟。还有十五分钟就到午..夜十点五十分了。”
格诺咕哝了一声,活动着因为推车而酸痛的双手。苏琳和孩子现在在做什么呢?他想着。
从他所在楼层的阳台往下看去,铁锈色楼梯如鹦鹉螺的螺壳花纹般层层盘旋,漩涡般交织。哭喊,啜泣和呻..吟,他早就习惯了这些声音,因此只是百无聊赖地摆弄着那枚老旧的电子表。独眼帮的成员们在宽广的房间里或坐或站,保持沉默,尽可能地远离风暴中心:两个人——帮派的头领弗兰特,与伊莎,正在幽蓝的窗边对峙着,气氛僵硬。
“看看她都做了些什么——杀死城市边缘来的大人们,摧毁了不计其数的武器与飞行器,完全不听从指令——该死的!是你导致了这一切!”他暴怒之中将一直放在身侧的匕首狠狠钉在桌上。
伊莎冷冷地看着他:“我早就告诉你别让她去!我告诉过你她还太小了,根本不足以担此重任!是你自己一意孤行,把我们全弄到这种境地!”
“这么说你连一点儿责任都没有?别忘了是你把她带入我们之中,是你给了她那么大的权力和那么大的地位!我一直在容忍她的种种僭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想让那小怪物为你卖命——”
“你就不是吗?!”伊莎咆哮起来,紧盯着弗兰特,仿佛一头母狮,步步逼近:“难道不是你让她去除去其他帮派的人,去做这个该死的‘猎犬’,别说什么你早该杀了她的蠢话!你做得到吗?!现在这样的情况,你也难辞其咎——”
大门轰然打开,打断了争吵。拉什里缓步而入,神色阴沉:“独眼帮。”
“……”
房间陷入死寂。“老鼠”佝偻的身体仿佛瞬间静止,科林的小刀落在脚边。利亚姆的眼珠滚动到眼角,借余光瞥着他们。拉什里抬起手,持枪的士兵们一拥而入,将他们团团包围。
“把他们带到顶层的剥皮架上去,不准放走一个。”
一个亮晶晶的小东西随着他的动作飞出去,掉在地上,咕噜噜滚到格诺脚下,躺倒不动了。在双手被强硬地捆绑在身后的一瞬,他随意地一撇,发觉那是枚圆形的、护身符一样的东西,半干涸的血液掩盖了号角形状的图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