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次钟鸣。
疼痛一阵强过一阵,仿佛异形的卵正在她的脑浆中孵化。力量的压迫几乎要将她的脑组织碾为碎片。不,亦或是两股不相容的力量在彼此对抗,犹如铁锤猛击铁砧,这疼痛一天比一天剧烈,就像在提醒她,某个日子就要来了。
口腔里温暖而腥甜,液..体如潮汐般自喉咙里往外涌。莱拉吐出嘴里的血,擦干净下巴,脑内压强令她蜷缩得更紧。一只冰冷的手盖住了她的后脑,慢慢按揉,尖锐的指甲轻轻划过她的头皮,就像她曾对他做过的那样。她紧闭着眼睛,竭力阻隔脑中一阵阵海浪拍打般喧哗的疼痛。
“我没事。”她低声说,抚..摸那只宽大的手。
“通讯器响了。”男人说。
在自己如鼓的心跳声里,她没能第一时间辨认出另一阵声音的含义——那是通讯器的声音,与巢都的噪音、回荡的钟声以及云层里轰然作响的雷声混在一起。
窗外传来三声枪响。
通讯器的微光照亮了她们惨白的脸孔。莱拉打开通讯,是科林的消息,因为耳鸣,她不得不把声音放大。通讯的语气急..促,背景夹杂着呜呜的风声:“日期提前了,他们来了——来格伦中央教堂!快!”
她睡意全无地坐起来,披头散发,因为疲倦和痛楚而迟钝麻木的脑海中越发空白。
狩猎日提前了。
一瞬间,原有计划尽数被打乱带来的慌乱无措充斥着她的头脑,随后马上被压下去。这些天她一直在打探消息,但是似乎还不够。在处于绝对低位的时候,她要怎么样才能了解那些“大人物们”在想什么呢?她也想过一走了之,抛下这所有的一切——但转瞬间她又想到,如果她走了,那么塔里的人们怎么办呢?
如果她留下,也许她仍能保留住一些东西。
莱拉跳下床,快速穿上衣服,带上必备的东西。男人已经站在门口。
“我和你一起去。”他说,由于房间层高原因仍然佝偻着脊背,声音轻柔但语气坚定,不容拒绝。莱拉想要点头,这种时候,有个信得过的人在身边会让她感到好些。但最终她说:“不,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男人皱起眉,纯黑的瞳孔似乎放得更大,墨黑吞噬了眼眶边缘的一点乳白:“为什么?你会受伤,你可能会死掉——”
“那只是一次意外,你知道的。”莱拉试着安抚他,“只有那一次,不是吗?”
“只有那一次那么严重。”男人阴郁地说,“我从来没有过那么严重的伤。”
“那就太好了。希望你以后也不会有。”莱拉温和地说,但是语气里没有任何退让的意思,“就当是为了我,好吗?保护好这里,不要让谁再闯进来或者试着偷东西——但是也不要把入侵者涂抹得到处都是。”
男人眯起眼睛,又眨了眨眼。话语在舌尖转了一圈,无数思绪快速绕过他的大脑,只在短短一瞬间。最终,他点了点头。
莱拉挑起眉毛,观察着他的表情,想知道他最终让步的原因。但碍于时间紧迫,她没有继续追问,而是转变了话题:“等我回来后,我们谈谈好吗?”
他点了点头,目送着莱拉打开门:“好吧,我待在家里等你回来。”
说出这句话时,他的心脏跳得很快。
门关上了。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在心里计算着。从尖塔到地面的距离,她有可能选择的路线,需要的时间,有可能遇到的意外事故……林林总总,无数数据在他超人的脑中呈现、组织、流淌,为他编织出一张切实具体的数据网络。他要找到一个不会被她发现,但他又能够及时跟上她的时间点。一切都要恰到好处,一分不能多,一分不能少。
他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枪声里夹杂着沉闷的炮声,哭叫和哀泣。一股股工业品的气味顺着流进门缝的污水和徘徊在晦暗大气下的污染肆无忌惮地游荡,填满城市里所有生物的鼻腔。
某一秒。他忽然翻出窗外,钻入黑暗中,按照自己计算好的路线与点位快速行进——街上的气氛还和往常一样,沉闷而压抑,但有什么更深层的东西不同了。就像暴风雨即将来临的深层水面中,虽然水底并没有任何波澜,但气压变化与海浪带来的次声波足以让水母与鱼群不安地游动。
辩识与预测昆图斯的天气对他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空气里的湿度和云层的变化告诉他,有一场大雨要来了。
他穿过小巷的黑暗,毛细血管般的窄巷横七竖八地交错纵..横,很快,教堂显眼的尖顶露出建筑群,出现在他的视野里,成为标识。空气里的气味,莱拉的气味,则是另外一个。
格伦中央教堂不是“神圣之心”教堂那样年轻的建筑。它位于第八区与第九区的边界,夹在居住区之间。据说祭司女王曾准备以它为自己的圣所,虽然后来她还是选择了另外一座建筑,但这也能证明中央教堂的地位,据传它的存在可追溯到旧地球时代,曾在诺斯特拉莫的内战里被损毁过,后来又重建,至今仍然骄..傲地矗立在昆图斯的地面上。
它是一座由精美繁复的浮雕凸饰、各式各样的拱与窗格组成的黑色建筑,冷峻而肃穆,以两座直刺天空的尖塔为主体,修饰以不计其数的尖顶、拱顶与连廊。长期的工业废气与酸雨的污染、腐蚀使它变得更黑,更深,连昔日栩栩如生的雕像们脸上都不可阻止地生了黑斑,倒也不失为一种与现实世界相呼应的象征与隐喻。
今夜,有事将要发生。
这句话在他的心中浮现。苍白的男人看向隐没在黑暗里的塔尖:监视器,巡航无人机,狙击手,重火力机枪……还有围绕着扶壁所布置的一系列武器。根据微弱的光线与温度,他在心中快速勾画出了他们的布局与站位图。这是一支至少有过足够训练的队伍,不是街头混混一样松散而毫无纪律的组织。
但他们将作恶。
阻止他们。
他穿过门口的众多地行车,轻手轻脚地翻过围墙,潜伏在影子里踏进教堂前的广场。宽阔的黑色广场上散落着一群群人——面上刺着刺青的奴隶,背着武器、手持手枪的帮派分子。他看见莱拉目不斜视地穿过他们,穿过饥饿或畏惧、挑衅的眼神,来到大门前。
他估算了一下高度,单手抓住石砖,把自己拉上墙壁,避开暗红色的检测射线和哨兵们的热成像仪,向着房顶上的天窗轻巧地攀登,仿佛幽灵般飘上塔顶,找了个视野足够好的位置,留意着下面的动静。
对开的金属大门被高..耸的立柱隔开,门扉上雕刻着无数花纹与动物的图像。两只黑铁铸的诺斯特拉莫狮子咬着门环——不等她抬手敲门,它就缓慢地向内打开了。
蜡烛一节一节、一段一段,缓缓向后亮起,照亮了前厅和中殿。正对着门的祭坛恢宏而华美,漆黑的黑曜石和玄武岩装饰着色泽鲜丽的油画,雕塑与浮雕刻画着层层叠叠的艺术化火焰与波涛,一千根高低不同的蜡烛围绕它燃烧着。祭坛两侧是两层窄而高的窗户,玻璃被楞格切割成一条一条。宽广而高挺的内厅里摆放着百张长椅,肋骨般的横拱与交叉肋拱支起挑高数百米的穹顶。修长的立柱隔开了中殿与两侧的走廊。高..耸的墙壁顶端镶嵌着一扇又一扇色彩各异的大面积花窗,上面用玻璃拼贴出各种各样地人物和故事。古老的受难像从天花板上垂下,血珠顺着十字架的底端滴落。
啪嗒,啪嗒。
新鲜的血在她脚边的地毯里一滴滴洇开。看不出面貌的五具尸首被钢绳吊在半空,慢慢旋转着,被剖开了的腹腔和胸腔之中空空荡荡。
咀嚼声从圣坛边传来。
“啊,你来了……你的小家伙呢?”科林笑着转向她,声音里有种终于找到话题的释然。弗兰特,利亚姆,克雷……还有帮派里的其他小头目,他们也在这里。她盯着伊莎多看了几秒,但是女人站在花窗落下的幽蓝光影中,眉头紧锁,没有看她,也没有说话。
“……他出去了。”
莱拉简短地说,迈步走向他们,走向那群熟悉的面孔和新面孔,包括他们的表情变化——弗兰特的表情有一瞬间的阴沉,但很快又恢复平静。他旁边站着五个从没见过的男人。不需要更多观察,只需从他们华美的衣着和奇异的武器就能看出他们一定出身贵族家庭。
莱拉扫了一圈,没有看到以割去嘴唇,露出牙齿为特征的“颤齿”。他们似乎不在这里。
“她看起来只到吃奶的年纪。”一个人嗤笑着说,嘴角染着一抹嫣红,细细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捏着一块吃了一半的生肝。他身上有一种很淡的混合着发霉的甜腥与工业废气的味道。
“别小瞧她,如果你们看到过她是如何炸开‘猩红之手’的头颅……大人。”利亚姆笑着接上一句,同时微微侧身,挡住弗兰特阴沉的脸色。不需要语言,只是一个对视,莱拉就明白弗兰特在想什么:‘你竟敢在这种时候掉链子!’‘那个小怪物在哪里?!’
她想笑。但她忍住了。
“过来,小崽子。”
另外一个男人——稍矮一些,穿着一件灰黑色的天鹅绒的马甲,像呼唤什么小猫小狗似的冲她招手,示意她过来。
头越来越疼了。
莱拉停顿了一秒,弗兰特忽然伸手,把她拽到那男人面前,她抽搐似的挣脱了——不管这动作透露出什么样的信息,她都不在乎了。她的脑子里现在混乱到了极点。贵族们微笑着看着这一幕,像在欣赏斗兽似的。
穿马甲的男人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圆环——不,一个银项圈一样的东西,笑眯眯地挂在她的脖子上。
“瞧,这多衬你。”他变戏法般拿出一个遥控器按钮似的东西,晃了晃。项圈很轻,镶嵌着半圆形的凸起,最中央的一块闪烁着红光,两侧各有四个更小的水晶般的半圆凸起。她直觉地明白,这是和伊莎曾给她的手环类似的东西,能够束缚住她的力量。
现在,折磨了她好一段时间的疼痛似乎真的减轻了。她呼出一口气。但枷锁只松动了一瞬,随后又气势汹汹地反扑过来,因为禁锢而愤怒地翻涌。
她猜自己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因为穿马甲的男人笑了。
“猎犬应该被挂上项圈。瞧,很可爱的小东西。”他上下打量她,点了点头,一只手抵在腰间,拇指摩..挲着雕刻着石榴树的枪套,“带路吧。”
“作为猎犬,你理应为主人寻找打猎的最佳地点——哪里的猎物最多,水草最丰美。狩猎的乐趣最大。”最瘦最高的男人开口了,他手持一把手柄镀金的古典长剑,干燥的发丝间有一股近似丁香的气味。他细长纯黑的眼睛饶有兴致地望着她——从发丝到眉弓,从鼻梁到嘴唇,再到下颌,像在挑选某种货物。
这些话语背后的意思不言而明。他每说出一个字,她的心脏就往下沉一点。莱拉想看向伊莎。但是她的身影被挡住了。
她不能把这些人带到尖塔,带到居住区去。她不能把他们带入那些真正无辜者、无处可逃的人们中间。让他们屠戮其他帮派势力并不会让她感到好受些,但问题已经仓皇地被推到她面前——现在,她必须做出选择了。
雷声正在滚动的阴云中酝酿,云层如浪涛般翻涌。闪烁的电光短促地撕裂了雨云。即将到来的雷雨无法让巢都变得更黑暗,但的确让它变得更湿热和沉闷了。雷光透过红、蓝、绿、黄的花窗,在教堂的黑色地面上投下涌动水波似的纹路,花窗上拼贴出的人物仿佛活过来般,在水中漂摇、沉浮,无望地挣扎。
一场雷雨就要来了。
这一瞬仿佛成为沉默的永恒,但最终她还是开口了。莱拉缓缓抬起头,看着领头的高个子男人,声音生硬:“请和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