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到某妖心心念念的小鸡炖蘑菇后,一人一妖辞别鹿饮溪一行和曹家,又向南行进数日。沿途山势渐缓,广袤的平原铺展开来。这日晌午时分,天朗气清,他们终于远远望见和龙城青灰色的城墙。
贺振翎转头看向身侧的吟瑜:“怎么样,感觉如何?”
“没感觉,”吟瑜知道他在问什么,“进城吧。”
踏入城门,恰逢和龙的大集之日。街道上人声鼎沸,叫卖声此起彼伏。货郎担着各色杂货穿梭其间,几个孩童举着糖葫芦你追我赶,险些撞上贺振翎的衣角。
吟瑜给孩童们让道:“中原是不是比这还热闹?”
“都差不多。年关将至,各地都应开始着手筹备了,”或许是被糖葫芦勾起了回忆,贺振翎多说了几句,“小时候,腊月里阊门外能排出三里长的灯市。卖年画的铺子挂满杨柳青,连河埠头都飘着桂花糖的甜香……就是不知道如今变没变。”
“有苏也很热闹的,”吟瑜发觉今年还是头一回自己年关没在有苏过,“年节时山脚下的集市,狐狸崽子们能偷光所有糖摊子。”
贺振翎感慨道:“你们狐族有首领,自然比别的地方要安定。”
“那是。”吟瑜被夸高兴了。
贺振翎在一间卖安神香路边铺子前驻足。摊主正在摊后碾着香料,木杵与臼底相击,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你睡眠是一直都不好吗?”吟瑜在香料这方面一窍不通,他嗅了嗅几种香,也分辨不出哪个更好。
“嗯,我从前就常做梦,”贺振翎没比他强多少,单纯喜欢什么买什么,“但我总感觉近来……似乎更频繁了?”
“近来?”吟瑜又问,“你说具体点。”
贺振翎选好心仪的香,付了银钱:“自从见到你之后。”
“……”吟瑜怀疑他这话是故意的,于是单方面决定不理他一时辰。
他对安神香兴致缺缺,百无聊赖地倚着路边的拴马桩。街对面有一家春洲客栈,一位女子坐在店门口,正晃着摇椅晒太阳。一袭绛色罗裙衬得肌肤胜雪,发间的金步摇轻轻晃动。她那通身的精明干练劲儿,让人一眼就能断定是客栈的女掌柜。
吟瑜的目光恰好与她对上,那女子先是感叹一句“长的真俊”,随即隔街喊道:“这位公子,你可要住店呐?老娘敢打包票,我家客栈不仅干净,价钱还是全和龙最公道的!”
贺振翎循声望去:“她在同你讲话?”
吟瑜那“一时辰不理人”的决定刚刚开始就宣告结束:“不然呢?这满街哪有比我还俊的?”
贺振翎:“……”
“咱俩去住一晚呗,”吟瑜提议,“我想明日再看看我的化形怎么样,毕竟咱们入关后还要再走两座城才能到燕山,我想在和龙适应一下。”
贺振翎戳穿他:“你其实是想看那位女掌柜吧。”
“都有点吧,”吟瑜当他答应了,“掌柜的,来两间!我旁边这人也住!”
“好嘞!”女掌柜招来几个扎着双丫髻的小丫头,“你们去把对面那俩俊哥儿迎进来。”
小丫头们活像一群欢快的小雀儿,叽叽喳喳地把一人一妖簇拥进客栈。
这春洲客栈虽不算大,却处处透着精心。三进的院落收拾得极干净,青石地砖被擦得锃亮。不过这客栈倒是有一点很特别——除了零星几位客人之外,从掌柜到跑堂清一色全是女子。穿梭伺候的都是些伶俐丫头,年纪最大的也不过二八芳华。
女掌柜执笔蘸墨,笑吟吟抬眼:“两位俊哥儿,留个名儿?”
贺振翎报了名字,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等会,房钱谁付?”
这些日子他们不是借宿农家,就是露宿野外,总之都不需要花钱,所以他忘了这一茬。
吟瑜摊开手:“你看我像有钱的样子吗。”
贺振翎:“那就住一间吧。”反正他们又不是没一起住过。
吟瑜则表示无所谓。反正又不是他出钱,住几间都是住。
女掌柜划掉重写:“行,那我找间两张床的屋。”
小雀们又带着他们的行李,把他们送上屋。
进了房间,贺振翎摸出怀里的固形符,见没有异常,又放了回去:“明早再看它亮不亮吧。”
“诶,你说……为何那熊妖在燕山不挪窝了?该不会嗝屁了吧?”其实吟瑜已经连着叨咕好几日了。眼看着他们离熊妖越来越近,他这心实在安稳不下来。
“不能,若是真死了,你感应不到他,”贺振翎耐心道,“要么是你能力的问题,要么是他瞬移太远,没法往别处跑了。”
“看着没?这种靠旁门左道修炼的妖怪身板还是脆,”吟瑜果断排除前一种情况,然后话锋一转,“就算他没死,但我怕……”
贺振翎:“怕黑熊妖也不知道尾巴的去向?”
吟瑜颇为郁闷:“但愿他不会让咱俩白跑一趟。”
“你在这里急也没用,”贺振翎劝道,“明日你若是没变回狐狸,那你我就直接走,早点到燕山。”
吟瑜:“妥。”
***
暮色渐沉,客栈的灯笼次第亮起。“铛——铛——”更夫敲梆子的声响在寂静的街道上回荡。
贺振翎取出新买的安神香:“劳驾,借个火。”
吟瑜打了个响指,安神香顶端顿时腾起一缕青烟:“你觉着这香怎么样,好用吗?”
“不知道,我也是头一回买,”贺振翎将香立在香炉里,浓郁的檀香混合着某种甜腻的花香逐渐在房中弥漫开来,“我这香没挑好,香味太重了。”
“确实,”吟瑜本就灵敏的嗅觉被这香气刺激得发疼,“不行,我下楼转转,这香忒浓了。”
“我估计得在香味散后才回来,你困了就睡,不用管我。”言罢,他赶紧闪身走人了。
关好房门,他重重吸了一口气。楼下的女掌柜在柜台后拨弄着算盘对账,听到声音,头也不抬地说:“睡不着?我可以再给你开一间,半价。”
吟瑜边往下走边问:“生意如何?”
“还成,赚大钱谈不上,过日子足够了,”女掌柜抬眼笑道,“怎么?想收保护费?你还想欺负我这良家女子不成?”
“良家女子还是良家狐狸?”吟瑜倚在柜台边说,“有酒吗?”
“我这里只有不易醉的果酒,”女掌柜转身取酒,“早年有个醉鬼对我家丫头动手动脚。自那以后我把酒全换了。”
这些小姑娘一看便是从小被卖作奴隶的苦命人。吟瑜晃着酒杯:“你一个妖怪,倒比她们亲爹娘还上心。”
“看来还是我教得好。”他抿了一口,酸涩顿时在舌尖炸开。
诶我去……这也太难喝了吧。
“尾巴都叫人偷了,还往脸上贴金呢?”女掌柜敛了笑意,转而说正事,“你化形是为了找尾现学的吗?我瞧着不太稳。”
“何止不太稳,”吟瑜自嘲道,“还得靠楼上那除妖师的符纸续着。”
“除妖师?符纸?”这几个词带给女掌柜不小的冲击,“你怎么和除妖师混到一起了?你可是……他他他……”
吟瑜放下酒杯:“没事,他尚不知道我的身份,还在想方设法试探我。”
“试探?!”女掌柜语速都快了,“您这心可真大啊,那不迟早露馅儿吗?等他识破你是有苏首领,带着除妖门派攻打有苏怎么办?到时候……”
吟瑜打断她:“春洲。”
春洲噤声了,因为她家大人平时鲜少直呼他人的名字。
“他是云仪宗的,但好像和宗门闹得不太愉快,好几年没回去了,”吟瑜指尖轻叩杯沿,发出清脆的声响,“否则我也不能容他一个劲地试探我。”
“你也知道,化形与别的法术不同,不看妖怪修为深浅。比如你虽是漏丹体,但化形却是在妖族都是数一数二的,”他缓缓说道,“说实话,我不找这条尾巴也行,大不了再修炼几年,重新渡劫一回就是。但……”
“你咽不下尾巴被偷的这口气,”春洲替他说了,“比起找尾,你更想揪出盗尾之人。”
吟瑜轻笑:“挺了解我。”
春洲又操心道:“但云仪宗可是大门派。就算他与宗门闹掰了,实力怕是也不容小觑。”
“我也不弱,”吟瑜自信道,“我的实力和你的化形一样,他人轻易瞧不出来。”
春洲一想也是,贺振翎不过才二十出头,哪里比得上他们这些活了数百年的老妖怪?
吟瑜饮了口酒,舌尖的酸涩压下他的后半截话——当初因为顺手救了贺振翎一把,自己便先入为主当他是个修为浅薄的除妖师。可贺振翎不仅能一眼识破天雷是自己的手笔,还能给阿宇使下禁动的法术。
他终于体会到贺振翎为何揪着“你有几条尾巴”的问题不放了——自己此刻也对贺振翎的实力生出探究的兴致。
“你和他打算在和龙待多久?”她看出吟瑜不爱喝这酒,便把杯子收了。
“明早吧,最迟不过晌午,”吟瑜支着下巴,“要不是为了跟你说说话,我今个就走了。”
“那可真是太感动了,”春洲平静道,指尖搭上他的脉门,“我趁现在帮你看看化形术哪里不稳。”
吟瑜感受着她的妖力如丝般探入,在自己的经络间游走:“我还要往南走,你可有法子助我稳固化形?”
“奇怪……”春洲一双细眉拧起,“依你这脉象,按理说化形不应该有问题啊?你确定过去没学过化形术?”